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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孩子
孩子
◎楊明 圖◎唐壽南
年逾四十，沒有兒女，在別人眼裡看來總覺有些缺憾，偶爾會有朋友問我，沒有生小孩，你不覺得遺憾嗎？我據實以告，現在不遺憾，以後就不知道了。畢竟中年無法預知老年的心境，但是現在的我並不覺得自己生活裡少了什麼，卻也是實話。
有一回，應邀參加一個談話性節目的錄影，結束後和一起出席的另外兩位來賓同車離開電視台，由於同在藝文圈，我們三人雖不算熟稔，卻是彼此認識的，車上，那位比我年長的女性作家，開始勸我快快生個小孩，她說了一句我常常聽到有人引述的話：「一個沒生過孩子的女人，不能算是完整的女人。」這句話似乎惹惱了同行的男作家，他回嘴：「妳生過孩子，妳只能做一個完整的『女人』﹔她雖然沒生過孩子，卻可以做一個完整的『人』。」兩人唇槍舌戰，有來有往，比剛才錄影時精采多了，我噤若寒蟬，不想攪進這因我而起的戰局，心裡慨歎，節目製作單位顯然選錯了話題。
逐漸排除於生育範圍之外
已婚，卻沒有孩子，在我們的社會裡有如異類。三十歲時，身邊的親朋好友紛紛催促快生，幾年沒有動靜，眾親友於是開始獻出祕方，提供醫生名單，年近四十，終於安靜了，大家為我遺憾，在心裡，嘴上不好再提，大概怕傷害我，在他們的觀念裡，一個沒有生養的女人，是悲哀而值得同情吧！也許有些人還會默默猜測，造成不孕的究竟是我，還是我的丈夫。
不管怎樣，至少過了四十以後，沒人再催我生育了，大多數人改口說，其實不生孩子也好，負擔輕多了，現在教育一團亂，孩子難教得很。
結婚十幾年，我們沒有孩子，丈夫和我都認為所有生命都是上天賦予的，如果老天要給我們一個孩子，就會給，我們不會因為沒有，而選擇人工受孕，那有違自然，當然這只是我們個人的看法。
沒想到，台灣走向少子化，原本的缺憾，現在看在旁人眼裡成了一項罪狀，朋友因為學校減班，更難找到教職而責備我沒盡到應盡的責任，為了鼓勵生育，政府於是提出多項優惠，但是這與節能減碳的主張似乎有些牴觸，人類就是造成地球負擔的主要原因啊！雖然少子化會使得台灣人口老齡化的問題日益嚴重，但是，這是一個過渡期，邁過這三十年，人口壓力減輕了，污染問題應該也可改善吧，更何況目前許多銀髮族六十五歲仍有足夠的能力工作，而上班族卻常常不到五十歲就被迫提前退休，剛畢業的年輕人也常常遭遇找不到工作的窘境，這些情況和少子化一樣讓人憂心，而且更覺悽涼呢。
隨著年齡的遞增，人生的缺憾也好，沒盡到責任的罪過也罷，眼看著不管我怎麼想，老天安排的自然規律已逐漸將我排除在生兒育女的範圍了，漸漸地沒人再和我提起關於孩子的話題，偶爾在路上遇到推銷兒童讀物的銷售員，問我家裡有沒有小孩時，我輕輕地搖搖頭，我也可以自以為是的推估銷售員也許以為我的孩子已經上中學了。偏偏就在此時，相識二十年與我同齡的W懷孕了，而且一懷就是雙胞胎，看到這則報導時，正和丈夫在麥當勞吃早餐，他在報架上看到新聞標題，念給我聽，我回答媒體又在寫八卦，隨即拿了報紙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W說，她想了想，許多事她都做過了，但就是沒做過媽媽，一向勇於嘗試的她這一回決定生孩子，承擔這一項雖然大多數女人都做過，但其實充滿挑戰的任務，以高於林青霞的生產年齡孕育一對牛寶寶，孩子應該是獅子座吧！我著實嚇了一跳，原本已經銷聲匿跡的話題重新在我身邊被提起，朋友打電話來說，W也決定當媽媽了，妳趕快加油吧。
情感中最綿長的牽掛
這世上有許多事不需要因為別人做，自己就跟著做，生孩子應該是其中一項吧！就像W說的，許多事她都做過了，而我，許多她做過的事，我都沒做過，好比有一回她推薦我學潛水，我興趣缺缺裹足不前，她熱心地說，潛水真的很好，在海底妳心裡只剩下呼氣吸氣，什麼都不用想。這和其他喜歡潛水的人描述精采的海底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觀點，在運動娛樂之外，更添了心靈修為的層面，她一向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思考方式。
曾經看過一部譯為《靈異拼圖》的電影，影片中的女主角明明記得自己有一個兒子，卻被認為是她的幻想，就連她的丈夫也完全不記得他們曾經有一個兒子，後來死於空難。女主角堅信自己的記憶，她找到和自己有同樣遭遇的一位父親，努力喚起了他的記憶，讓他想起自己原有一個小女兒……原來這是一樁龐大的陰謀，起於一項實驗，實驗者企圖發掘所謂「母子連心」究竟會產生多大的能量，在這項實驗中，當局改變了被挑選的父母的記憶，偏偏女主角不肯放手，她沒有忘記自己有一個兒子，電影中導演多次使用俯視的鏡頭，在逐漸拉遠的鏡頭裡，觀眾感受到地上行走的人們其實都被不明的力量所掌控。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始終提不起勇氣要一個孩子，人世間原有的牽絆已經太沉重，我無力再背負其他，更何況父母對孩子的牽掛是種種情感中最重也最長的，《靈異拼圖》的導演顯然也是這樣想，所以電影中才會出現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實驗。數年前，母親多數的朋友還熱中鼓勵我生個孩子時，其中一位育有二子一女讓許多人稱羨的阿姨就說，不生孩子最聰明，連婚都不結就更聰明了，省掉多少麻煩，她的說法正好應了俗話所說的，無冤不成夫妻，無仇不當父子，人世種種糾葛緣起於相欠債，這一世人不欠我，我不欠人，來生方能乾淨清靜吧。
是選擇，也是命運
去年四川發生大地震時，我正好在那裡，地震剛發生台灣電視上已經播出新聞快報，爸媽焦急地撥我的電話，但是手機線路完全不通，當時的我完全沒想到台灣的家人朋友已經知道我所在的四川發生了地震，所以還沒從驚恐中恢復的我並未考慮到有人為我擔心受怕，直到傍晚聽路人說手機雖然不通，但公用電話的線路還是可以使用的，我才試著用公用電話撥回台灣，此時爸媽已經憂心了三個小時，憂懼交加，三個小時裡的每分鐘都無比漫長啊。回台灣後，媽媽跟我說，聯絡不上我的那段時間裡，她突然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結婚，沒有生下兒女，她寧願自己始終是孤獨的，也沒法接受擁有後又失去。這大概是她唯一真心為我沒有子女而感到慶幸的一次吧，我不會經歷她所承受的焦急憂慮，三個小時已像是一生一世。
害怕牽掛的我，沒有子女，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命運吧，就像丈夫所說的，老天如果要給我們一個孩子，就會有，我們身邊就有幾起避孕失敗的例子。至於人生的責任，好好地活著，不為非作歹，即使沒有貢獻，應該也沒什麼危害，身而為人並不需要對自己加諸太多的期望吧。
關於孩子，我想，若是有，值得珍惜，若是沒有，也無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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