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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 1 > 燭光盛宴

2009/09/06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 1 >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唐壽南

《編輯室報告》

繼《鹽田兒女》之後,時隔十六年,小說家蔡素芬再度交出長篇力作《燭光盛宴》。做為一個「喜歡寫小說的人」,她無憚於現今眾多書寫者慣愛破碎拾掇的技法,仍堅持如鍛鍊精密工藝一般,給出淋漓豐沛的敘事。全書十六萬餘字,透過三條敘述線索緊密交織殊異時空,串繫三位當代女子的命運經緯──看她們如何面對命運的澆淋而有所抗,在每一次歷史與私我的交響片刻,重新以個體意志撰繪生命河圖的走向。

在過往長、短篇作品裡,蔡素芬筆下恆有對於女性的細膩摹寫與疼惜,《燭光盛宴》更集其大成,藉由女性奧祕邃遠的身體與情感,寄寓為一曲朦朧的家國史詩。因此,整個九月,我們邀請您先行入席,自由就座,一起參與這場「說故事的盛宴,感情的盛宴,歷史流離的盛宴」。

我侍候你一道豐盛的大餐,愛人。

別急,我們需要一點程序,先點一道燭光,愛人,你的臉龐在燭光下多麼動人,窗框邊掛著蕾絲窗簾,緩慢而優雅的樂符攢進布幔縫隙。

愛人,在這場人生的宴席,廚師的手藝將如命運之手,變幻各種菜色滋味。我執意與你共桌,饗宴我們的愛情。

雞尾酒

他舔她,像小狗對著牠的美食,心無旁騖享受心滿意足的一餐。她濕潤的舌頭回敬他,柔順地滑向他的胸口,滑向溫暖的耳邊,輕聲問:「愛我嗎?」

這聲音聽起來悠悠遠遠,像女媧拈土補天後,飄飛了幾千年,雲裡霧裡練洗過,風裡水裡漂流過,終於來到耳邊,又熟悉得像昨晚電視劇裡剛說過的台詞,他也咬著她的耳朵說:「愛,當然愛。」

白色的枕頭和床單有一股淡淡的漂白水味,他掀動床單,空氣裡揚起那股味道,刺進鼻子變成一股馨香,她熟悉這股馨香,像一座迷幻花園,一走進去就失去方向,她迎接那團白色的馨香迷園,迎接他濃密柔軟的頭髮,他的舌尖像暖流在她的水渦裡迴旋,床頭暗淡的光線將他幻化成她身上顫動的影子,她撫過那影子,撫過那髮絲,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海洋一樣推著身體隨著水波浮蕩,在一床的白色迷園,在他汗濕的鼻尖與潤滑唇舌。啊,愛人,舔我,像舔著你千年萬年相隨的靈魂,也許我就是從你靈魂深處飄飛出來的那縷散失的幽魂,在這一刻,被你撿拾回來,合成一體,像花苞需要一個花托,在春日裡,一起盛放。

他將濃情蜜意送進她唇裡,她吸吮他的一片誠意,滑到他體下,用唇舌包覆他。他在呻吟,閉著眼睛飄浮在一片水波間,她要讓那水波蕩漾,托著他的身體盪到她這邊來。愛人,你的呻吟裡畫出有我名字的音符,柔軟動聽,愛人,再多一點,過了今夜,不見得有明天,愛的潮水洶湧而至,我等著與你一起淹沒。

一記閃電擊在水上,必然盪起眩人的陣陣漣漪,他進入她柔軟的波心,她把頭埋在他溫熱的頸間,一杯甜香的雞尾酒需要高超的調酒師,她感到暈眩,從耳邊開始,侵入腦裡,像一株病毒蔓延開來,她整個人泡在這杯雞尾酒裡。

他的氣息吹在她臉頰、她暈眩的耳邊,他親她,任何一個可及之處。妳覺得好嗎?他問。

好像要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飄飄的感覺。她說。

他以膜拜的跪姿將兩膝靠在她腿邊,帶她去那個地方。他看見她光潔的皮膚上閃著滑亮的汗液,和一枚剛滾下的,鹹溫的淚液。那是我的嗎?他自問並凝視那淚液,弧形的液體上折射澄黃如蜜的色澤,他親吻那色澤。不,不是淚液,是一種從未嘗過的味道,調酒師用畢生經驗調製成這顆微溫的珠液,他吸吮那珠液,讓它留在舌尖,送入她嘴裡。

親愛的,這滋味好嗎?

哦。她只哦了這一聲,眼尾便成串流出這珠液。沒有比這更好了。她說。

1 八十歲的禮物 必須在生日來臨之際送達

深秋,葉子很輕易離枝飄落,也許你走在路上行經一棵樹下,枯黃的葉子從你耳邊飄過,落在你肩上,又彈滑到腳尖,你盯著那行進的腳尖閃過一縷枯葉的影子,像閃過了一段荒廢的時光,心裡一驚,哦,已經快入冬了,已經這些年了嗎?

第一次注意到落葉可以牽動情緒是在八歲那年,父親帶我到一處陌生的村落喝喜酒,是大姑辦喜事,父親在大廳裡和一群我未曾有記憶的親朋好友聊天,大人顧著談興,我顧著窗口一束游動的陽光裡飄浮的塵絮,那細細短短帶著光亮的微小灰塵飄離那束陽光便不見了,它們可能夾著談話人的口沫跌落地上,可能沾落在物品上、衣服裡。那束陽光稍微偏離後,我悄悄走了出去,沒有任何驚動。

房舍外,幾名髮上插著紅色小紙花的婦女正一一收拾宴席上的殘肴,她們把各式殘肴倒進一隻大盆裡,空氣裡散發肉類與海鮮蔬菜及調味醬的味道,棚底的師父正起鍋,好把這股濃烈的味道調製成一鍋美味可口的燴菜。隨後另一組婦女端著殘盤,捲起紅色桌巾,頓然露出木色斑駁的桌面,這席子真要散了。我往一邊林間緩緩走去,婦人收拾桌椅的木頭碰撞聲,竹帚掃地的沙沙聲,在秋日的山間小村響起,感覺乾乾涼涼的。

我蹲在一棵樹下,那林裡,約莫都是這種樹吧,何種樹,當時我不懂,只見腳下落葉片片,有的枯了,有的黃綠交接,還有全綠的,許是飛鳥或家禽足下蹬落。我撿了片綠葉,翻到背面,拿起腳邊一枝細長的乾枝,在那充滿毛細孔的葉面寫下「孤單無人相伴」,寫完相當訝異自己自傷自憐的情緒,在那只認得幾個字的年紀顯得老成,這些字句的形成大約翻自當時我囫圇吞棗的古典才子佳人小說,滿地落葉,幽閉的樹林,時光彷彿凝止又彷彿延長,突然讓人置入如夢境傷懷的情境。我感到荒涼而心驚,走出林子,抬頭往回望,山坡斜斜切入半天,淡藍的天空浮著一抹輕如棉絮的白雲,這山間小村不過十來戶人家,隱密在叢林之間,樹林裡鳥鳴聲似乎是唯一的聲音,仔細聽那此起彼落的鳥鳴,便會覺得鳥鳴不斷迴旋,響得人耳膜鼓脹。接近屋子,鳥鳴聲便像歇息了,屋前正將散去的人群高亢的道別聲,使鳥鳴幾乎不存在。

「阿菊娶了媳婦,連夜壺都有人倒了。」

「這是新厝,厝內就有抽水馬桶了啦!」

「伊位新娘看來粗勇,很能做呢!」

「汝不是新郎,哪知伊能做!」

談話的這群婦女竊竊笑著。即將告別的人跟大姑說:「建雄安定下來,汝有媳婦幫忙,台北的事沒去做也沒要緊,自己身體要顧。」

大姑站在門口,她穿棗紅色的連身洋裝,裙襬和袖口都繡了淺粉色的花邊,那身衣服好像很沉重似的,她一隻手抵住紅色門框,整個人好像陷到門框裡,眉頭雖有些抑鬱,嘴巴卻笑成一個微微上揚的弧度。那年她五十歲,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五十歲和六十歲沒有太大差別,都算在年長的族群,但那抹笑讓我看到年輕人專有的嬌怯,她倚門的姿態有點意興闌珊,不像那身衣服的顏色,感覺人與衣服是分開的。

我們是最後一批走的親人,意謂某種親密關係,她握著父親的手說:「一趟來,這麼遠。」她眼神有些迷離,視力似乎有點吃力,手背浮著青筋,指尖皮膚皸裂成一條一條細細的渠。父親說:「阿姊把建雄養成了,真偉大。汝總在台北,遇到什麼委屈,我這個當弟弟的,想照顧也不及。」大姑說:「人說台北尚繁華,我見識的比汝多了,還擔心我什麼?」我想到月曆上提著小包包,梳著高高髮髻,穿無袖短洋裝的小姐,那摩登大概就是台北的繁華,大姑說話的氣派對我們來說,就像舶來品,她是繁華台北的一部分。午後山風在四周環繞,早黃的枯葉片片滑落,從樹林裡飄飛到林外屋宇間,畫過她華美的衣服,飄落在她腳前那塊泥地上。

那是我八歲對落葉的記憶。而今,在落葉紛飛的季節,我沿街漫走,紅磚道有落葉,一片、兩片、三片,去年的枯葉早腐敗成泥,明年,還有一群枯葉,從一片、兩片、三片開始拆解時間裡的一些什麼,諸如八歲的記憶,及那記憶之後發生的事,許多影像串連分解,像萬花筒內的拼圖,斑斑斕斕的就組成了人生。八歲的時候,我不知道往後將發生什麼,不知道那個倚在紅色門框邊的大姑將引我向人生的什麼境地。

我三十二歲時,大姑交給我一樣東西,她躺在一張荷蘭進口的柔軟大床上,乾薄的手背浮現細細的血管,她交給我的是一盒A4大小的紙盒,附上一張地址,說:「送去這裡。」為什麼由我送?大姑說:「伊過八十歲生日了,本應建雄去送,此時伊人在國外,汝在台北識頭識路,就幫姑送去。」床邊一架血液透析儀,兩條管子插在姑的身上,針管與皮膚接觸處貼了數層膚色膠帶,好像針管隨時會脫離似的,那兩條管子為她保命,在她豪華的床舖邊,提醒生命僅餘的時間。她瞇起眼睛看我,我點頭,收下紙盒。窗口投來的燦爛陽光落在紙盒上,把我的手也照亮了,那光亮令人愉悅,像她臉上的光澤,那是一張保養過的臉,不像為腎衰竭所苦的病人。

八十歲的禮物,必須在生日來臨之際送達。

我們常常不知前面是不是斷崖,是不是一座吊橋,是不是一場烈焰,通常走到平地了,回頭望去,才知過了一段窪地,一座山丘。我捧著那盒子,那片刻,急欲去敲地址門扉的當時,甚至不知道什麼叫人生之路。

我手裡握著紙盒,站在漆色暈褪的荷香色門扉前,日式門院飄著木香味,從低矮的門框看見主屋的窗玻璃在黑灰色的屋瓦下顯得黯淡失色,有層淺淺的灰塵蒙住上層玻璃,客廳天花板上兩盞光亮的日光燈,從那玻璃望過去,光亮像霧般散失。她開門,身體擋在滑開的兩臂寬的門縫裡,背略駝,黑底密排細小黃花的襯衫包著她細瘦的肩膀,她的臉像一朵開盡臨於凋落的花朵,由那衣服的領口托著。她抬頭,疑惑地注視我,眼神像兩道光掃向我的臉,我一時無言。對視幾秒,空氣好似凝結,直到頭上吹到一股圍牆上緣掃來的風,我說出來意。她請我進門。

跨過隆起的水泥門檻,腳下踩到一片軟泥,泥裡好像有細碎的聲音飄來,是過往的日子裡,那些曾在這個大門進出的人們的聲音,背後叮叩一聲,她關上門,扣上門栓,腳下那細碎的聲音沒有間歇。我早該知道,所有事情都變成回憶時,時間不存在,或同時並存。

2 父親為她找了一個 強壯的男人

秋涼時分,東方薄雲透出一隙白亮曙光,往村裡一撒,像大地畫開一條道路,沁涼的霧氣緩緩散開,村落的輪廓漸漸清晰,幾百戶人家落在山腳下,南邊一條河川遙遙通向另一座山坳往東流去,銜接大江,在終點處漫散成富庶的三角洲河域。

川上泊了幾艘渡船,河水平靜,早起的船夫在船舷邊索檢纜繩,晃動的身影映在水中,水也彷彿起了一陣漣漪。渡船頭只是幾根簡陋的木樁子,平時兩三艘往來的泊船輪流拴在那木樁上,浪起時,水中船影粼粼,風靜時,纜繩沉著浮貼水面,渡船泊在河中,打禪似的沒有一絲動念。坡岸幾塊顯露水蝕痕跡的木板塊通向碎石灘,灘勢向北邊山巒傾斜,到了山腳人家,村落分出幾條整齊街道。

北側這戶人家背面倚山,山林裡翠竹叢生,宅側附近一面湖泊,天然生成,宅院翻一道牆就是柳枝垂蔭的湖邊,像私花園般成了白家屬地。白家工人進出那土牆與後山之間,從山上擔下一簍一簍的雲筍屯在土牆邊的倉庫裡,倉庫前一片廣場,村婦輪班到廣場剝筍衣,切片,曬乾,或漬鹽;倉庫邊一排大泥灶,常年炊火不熄,成排的大鍋上冒著炒瓜子的甘醬味,桃子李子的蜜香味,和筍香一起飄散在白家裡外。盛產季節,整座村子便在這混雜的氣味裡日升日落地過著日子。大半村人倚靠白家這份產業過活,白家牆面上哪塊磚縫長出一株薊草來,都逃不過婦人的眼底。每日婦人擠挨著,筍干蜜餞透過他們的手藝沿河川下東南諸城,分售北邊城市,又搭遠洋船,傳到東南亞,一個內陸小鄉能夠經營腹地這麼廣的生意,白家的事隨意一渲染,就是一則傳奇。

這日倉庫前飄散的不是桃子李子的蜜香味,而是羊豬雞鴨的腥羶味,引起廣場裡忙碌的工人們胃液一陣噪動。五座灶台上炊煙蒸騰,沸水咕嚕冒出的氣泡和人們的口沫掃過陣陣涼風,陣陣涼風也拂過每個屋堂門上掛著的紅燈籠,籠下結鬚盪呀盪地,盪起門前的嗩吶聲,貼在門板上的喜字在晨曦中閃著潤澤的光亮,把秋日蕭颯蒙上一層晃漾水影。羊豬雞鴨的血液沿著陰溝攢到一叢朱槿花根下,朱槿花色似乎更紅豔了。白泊珍坐在窗台下,遠遠望見那株朱槿花,不覺打了個噴嚏,頭上花箋顫了兩下,她聞到那股血羶味,也聽到那陣嗩吶,問身邊小翠,什麼時辰了?

時辰對她又何曾重要,她不期待答案。她身穿改良式旗袍,鳳仙領,旗袍長到腳踝,蓋住西式高跟鞋,她希望穿白紗,最摩登的結婚服裝,但家鄉人沒見識,認為那是奇裝異服有違傳統,她只好任由母親打點,但偷偷將繡花包鞋換成高跟鞋,鞋頭露出來了,她不認為有誰會注意到。小翠回答了一個時辰,她沒注意聽,以後她發現自己老是心裡盤問著時間,卻沒有一個清楚的答案,像站在山谷裡,那個本應精確的時間因著山谷的回音而迴繞著,因此聽不清了。

白色的高跟鞋露在紅色的裙襬外,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她看到他們詫異的眼神中透露出來的厭惡,只有父親故意忽略那雙像兩盞白紗燈的高跟鞋,他捻著香炷主持他們的婚禮,帶頭將三炷香插在神龕的青銅香爐上。四周掛滿喜幛,金色箔紙貼在紅色布條上,花色布匹也掛在牆上,上面以紅紙書寫某某親友致送給新人添製新衣。家族全聚集在這個像森林般的廳堂裡,她也成了那森林裡的一部分,她儘管站著不動,音樂像千年前就在那裡吹奏的,人聲則像暴雨期河上的風嘯,她身邊那個人,也站在那裡不動,她感覺他一直低著頭注視她腳下那雙與嗩吶喜幛婚服格格不入的白色高跟鞋。

他身上有一股陳腐的氣味,混合著渡船頭船塢的腐木味和酸濕的筍衣味、從山那邊席捲下來的爛葉味、久曬不乾的衣服上的霉濕味,這重重氣味壓著她,像一襲老僧的袈裟,成為婚姻的信眾,就得在那畫好的領土受到規範,遵守領土的教義。她十八歲,育齡理想,父親利用她傳宗接代,她的弟弟夭折了,父親龐大的事業只有她一個繼承人,父親為她找了一個強壯的男人,一個混合家鄉各種味道,純種到不會坐艘船從那條河川逃離的種豬。生下的小豬仔將與她父親同姓氏,白家能不能子孫興旺,端看她的生育能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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