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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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5】 燭光盛宴

2009/09/13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5】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吳孟芸

6 她只是想換個方式過日子

初春,泊珍生下一個女娃兒,粉撲撲的臉蛋有一個蝶形的紅斑靠在耳朵邊,約莫一顆花生米大,泊珍看到那個蝶斑不由緊皺眉頭,她以為女娃兒應像她一樣白淨,一定是這個婚姻帶來詛咒,那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混雜的血統流入白家後輩子孫,上天懲罰了一樁以謀利為目的的買辦婚姻。泊珍的母親看見女娃臉上的胎記,精神恍惚地說,那是家族的記號,每個女人臉上都會有一個印記,泊珍幸運逃過了,她將會有一個和家族女人全然不同的命運。見過曾祖母的人都說,曾祖母臉上有一朵一模一樣的蝶斑,但這傳說像一個禁忌,說著時,音調特別輕,泊珍沒見過曾祖母和祖母,她們倆在一次渡船水難中同時溺斃。但她記起她某個姑姑額頭上方有一條紅色的長斑,像蟹腳一樣從髮根處伸出來,姑姑前額總是梳著瀏海,蓋住那斑。

她厭惡祖先的印記出現在女娃臉上,無知的女嬰像隻蠕動的蟲為著生理需求索討她的奶頭,她躺在床上側身餵奶,女娃左頰的蝶斑提醒她正受到家族的懲罰,她要逃離這個詛咒,讓懲罰追逐不到她的蹤影。

女娃無饜地吸吮,她的乳汁像家鄉這條源源不絕的河水,沒個盡日,早上餵過奶,中午時分雙乳又腫脹得像兩個即將迸開的瓜果,她用清冷的水拍在雙乳肌膚激退腫痛,好讓那乳腺一一萎縮下去。「就讓孩子吸了吧!」她母親這樣說,但那是個陷阱,孩子一吸,過一個時辰,乳汁又會如潮湧來。她擠掉奶,不再喝湯水,用長長的布條緊緊勒住胸部。母親從村子找來一個瑤族奶母,女嬰偎在奶母身邊,這女嬰終於嘗到了被抱在懷裡餵奶的滋味,使勁吸吮,手捏著奶母另一隻奶頭,腳踢著她的腰肚,瑤族奶母賣奶為生,不敢吭聲,揉著雙乳,哼著兒歌給娃兒聽。

泊珍時常躺在床頭雕著百花圖的床上,望著六角形窗邊上那片藍天。天天望著,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天空會一直這樣藍藍的延伸下去嗎?

後院飄來做蜜餞的甜香味,她央小翠去端來一盤酸李子。小翠回來說:「夫人交代,剛生產的人要多喝雞湯,不能吃酸,酸的食物不利子宮復原。」

既不利子宮復原,想必將來也不易懷孕,她吩咐小翠:「每天端來一盤,不准告訴夫人,妳既服侍我,我就是妳的主子,不聽話,回妳家去,別再和白家有瓜葛。」

「小姐何必作賤自己身體,吃壞了身體,病在妳身上,自己不好受,哪是他人不好受。」

泊珍探下身子拾起床底一隻便鞋擲向門邊,作勢嚇唬小翠。「妳也敢多嘴了。」

小翠拾回那鞋子,放回床底,說:「走吧,我陪妳後山走走,成天躺著,身材會走樣。」

「我不躺著能做什麼,我父親就希望我這樣。」

「妳愈不服氣愈不能順著他的意思。」

咦,這個才十六歲的小丫頭倒懂得世故呢。她結婚時,小翠還只是十三歲的小女孩,平坦的胸部,稚氣的臉頰,說大人又像個小孩,這兩年幫她抱小孩,打點裡外,竟也一付大人模樣,胸前兩奶何時長得渾圓了,臉頰也抽長長出一個明顯的輪廓來。她覺得眼前一亮,像突然看到一泓潭裡沉著一輪靜好的皎月,最近沒比看到這輪皎月更愉快的事了。

「那妳說我還有什麼出路?我父親把我關在這個河邊小村,找個男人讓我懷孕,我就被那條汪汪大河阻絕了。可妳知不知道,大家以為大河往東去,我偏以為哪天河也可以倒頭往西去。」

「這是住在山裡的人抱怨山禽野味難嚥,海邊人家大談魚肉腥臭。多少人站在白家牆外渴望裡面的繁花勝景,若非大富人家,招贅豈可如意。順爺也是在白家廳堂正式拜堂的,說來小姐是沒有委屈的。今日不服只在於愛吧,有愛也就受了。」

泊珍繞有興味望著小翠,一聲冷笑:「小翠,妳老在廚房和那些嬤嬤饒舌嗎?學來這些跟妳年齡頂不相符的話,什麼委屈,什麼愛,我有沒有委屈由得他人來說?妳胸部才長滿就懂說愛了?」

小翠低垂著頭,兩手絞扭著熱水盆裡的毛巾,毛巾與手指間騰起水霧,床邊地面一盆火爐,她將毛巾遞給泊珍,低頭探探爐火,加了一塊炭火,爐口冒起幾朵紅火星。熱氣將小翠雙頰映紅,她仍彎腰用手掌煽起炭火。

「怎麼?不說話了?」

小翠仍低著頭。「說什麼呢?不就是想帶妳去外頭走走,換換空氣。」

「我不走。我要走就要走很遠。」

新放入的炭火燒起一角紅暈。小翠抬起眼來,穿過剛嬝起的煙絲,望向床上的泊珍,說:「妳是要翻江倒海的,可得想著老爺夫人,那老爺沒個好幫手,夫人沒個好身體。」

「妳快長大了,可以替我照應著,替我照顧我媽。」

「那就等我長大吧!」

憑小翠這句話,她知道她心智成熟像個大人了,在傭人陣裡生存的,口舌是非聽多了,自己就擁有一個世故的世界,只要不學樣搬弄是非,便是傭人中的上品。小翠還是那輪靜好的皎月,今日她瞧見,便不讓她混入濁水中去。

「還是去端一盤李子來吧,別人問起就說是我要,其他不必多說,我們做什麼事哪需向別人報告,再說天下沒有一套規矩是人人該守的,當皇帝的管天下,也管不著家務事,何況民國時代,誰能管得了誰?妳別以為嬤嬤們說的什麼就是我們家的規矩,我媽說的也是她那時代教給她的話,我們不同的,我們眼睛看到什麼,心裡想的什麼才算數。」

小翠抿著嘴笑,待她說完了,小翠端起盆水,說:「說是這麼說,各人還是有身分上的規矩,小姐是福氣之人,說得了這些話。小翠守著下人的規矩,這就去幫妳端李子來。」說著,一手抱盆,一手推開門往外去。

門邊竄來絲絲寒意,她掀開被子走到窗口邊,天空早已蔚藍,地面還不肯回暖。只要熬到四月底,這股寒氣將散,山上春筍又會給父親帶來大量財富。到了四月,她的奶必然退了,她決心不再讓這兩奶再有機會腫脹。等不及小翠端來李子,她溜下床,穿戴整齊,趿了一雙耐走的布鞋推門而出,隔壁房裡,從半掩的門望進去,瑤族奶母正給女嬰餵奶,腳邊一隻火爐映得滿室通紅,那縷紅光從門邊輕洩出來,一股暖意。她穿過那暖意,走到長廊的盡頭,拐了彎,往山邊去。

經過後院,工人在棚架下包裝蜜餞,王順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衫站在工人間檢視那些成品,他儼然是個工頭,因為女婿身分而有了這個職業,她甚至不知道他過去是做什麼的,也許是個船伕,是個可以扛百公斤木材的樵夫,是個遊手好閒專幹打架的混混,符合父親年輕力壯的標準。她不想知道他是誰,他結實的肌肉對她而言像石塊,像海中一塊突起的礁石,一艘船可能在那裡沉沒。

站在山腰往遠望,河水平靜,遠方還有山巒與村落,更遠的遠方應有戰火燃燒,有槍砲起落如雨,打仗應是什麼景況?如果戰火蔓延過來,這村子還能安靜如河上的畫舫嗎?在戰火燃燒的世界裡,生活應會刺激點吧?她站在山巒期待看到槍砲的煙火,卻什麼也聽不著望不見。

她每天到那山腰上,從春天到夏天,兒子快三歲了,女兒五個月,一個叫壯,一個叫櫻,櫻會翻身,每一翻身,她臉頰邊那朵紅斑也像蝶般的飛動著。她天天爬山,身子恢復細瘦,臉龐透露少婦的韻味,卻沒有笑容。她看到壯蹎躓著腳步在園裡奔跑,在工人間穿梭,那背影與神色與王順如此雷同,她把臉掉轉開去,數著天空飛過的鳥群或地上飄落的花葉。

六月仲夏,梅子熟透,站在村中任一地方,聞到那梅子味,嘴裡垂涎生津。後院廣場工人群聚,空氣中照例飄著各種氣味,筍乾、蜜餞、瓜子,她走過那些吵嘈的聲音,食物的味道似乎比平常更濃,她拎了一隻帆布袋子,像平時要去城裡採購一樣,一身淡綠色的影子飄過屋宇,到青綠的楊柳樹那裡,與青綠融合為一,隱沒不見。工人堆裡的王順像每週日那樣,一抬頭看見她走出去,心裡就出現了她黃昏時從楊柳樹那邊走回來的畫面,雖然他們不同床了,但到了該再生個兒子的時候,他相信她會讓他進她的房間。

在渡船頭,梅子的味道清香恬淡,浪花如細細的泡沫催打岸邊,有風,但不妨礙航行,泊珍盯著泡沬,手裡緊緊抓著帆布袋,山那邊的天空,浮雲腳邊有些蒼灰,午後的山區會下雨,雨勢到了曾祖父的房舍就收了腳。下午保不定家裡就起大浪了,但她顧不了這麼多,她看到渡船頭堤岸邊小坡上滿地遍野的蕪草,自己留在村裡的功能就是那片蕪草,漫無節制的繁衍,直到占領山坡。

船伕從鐵樁上把繩索解下來,船隻慢慢漂離岸頭,兩個船伕一前一後,前面的啟船,後面的看著河面風浪,他們古銅色的粗壯手臂在陽光中閃著光澤,曾祖母和祖母葬送在這條河流,那時船夫撐篙,一前一後,大風浪的日子不擺渡,出事那天有濃霧,浪還算平穩,她們的船才推出村落就觸礁,她們的身子捲入冬天寒冷的河水裡,一家頓失兩個女人,聽說家裡的男人們好一陣子不知怎麼過日子。泊珍想,也許曾祖母與祖母串通好了,選在有霧的天氣出門,她們心裡早打算不再回來。

不再回來。泊珍拎著沉甸甸的袋子,不,她跟曾祖母、祖母不一樣,她只是想換個方式過日子。下船時,她從袋裡摸出一封信,交給船夫寶叔,說:「寶叔,回程我不搭了,可別等我呀!替我把這封信交給我媽。」

「小姐,您哪裡去,不會是離家出走吧!」寶叔給太陽曬黧了的臉上露出疑惑。

「離什麼家,我大小姐當得好好的。不過在親戚家待幾天。」

寶叔仍是詑異的神情。她跳上岸,揮來一部黃包車往桂花家。桂花從學校裡畢業後,憑著父親的安排,在市郊找到一個小學教書工作,父母親積極幫她找婆家,桂花看不上眼,父母不敢強求,在這點上,桂花像神一樣,誰也侵犯不了她,泊珍眼中的桂花父母,是一對理想的父母,但桂花說:「富貴人家的子女沒有選擇婚姻的自由,所有婚姻都要講究利益的,平凡百姓反而自由了,嫁誰都一樣貧窮。」所以桂花認為父母既替她找不到富有人家攀親,就得任由她自由選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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