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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7】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吳孟芸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7】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吳孟芸
「妳講這話的意思好像我一直在改變，也就是說一直在失敗。」
「不是失敗，我沒那個意思，也許是需要耐心，耐心的把一個事業經營起來。」
「我沒那個耐心等著錢全賠光。再說，我過去也賺過錢。」他說著的時候，眼裡好像浮起了一層水霧，在那霧裡，一股輝煌的光芒隱隱欲出。是的，他曾經有錢，在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在外商公司當一名業務主管時，他為公司賺錢，認為開拓代理市場像掀開瓶蓋一樣容易。他不滿替公司賺的錢不能完全回饋到自己身上，邀集朋友合資自創公司，從國外引進商品，尋找代銷商。他勤跑說明會，把對未來的偉大夢想畫在鈔票上，他認為賺了鈔票，人生就可以隨心所欲，怎知這鈔票長了翅膀，一陣風來就鼓鼓飛了起來，伸手不及，只能站在原地望著鈔票飛遠。他嘗試開發別的商品，但倉庫裡堆滿了退貨。
如今，那個企業公司的名義還在，但他手上多了一家公關公司，專替企業辦活動和開課程，這個成本所需甚少的行業，應該不至於令他賠錢。我還以為他會提著大把大把的鈔票，為我修補紗窗、重鋪地板。
「要多少錢？」
他講了一個數字，一個可以讓我活一整年的數字，一個剛好把我的存款領光的數字。
「我要開個門市，自己經營代理，消化倉庫存貨，也賣別人代理的產品。光那些存貨，壓死了我的資金。」
「你的公關公司呢？」
「那邊賺的錢正在補貼所有支出，還不夠。我也沒資產跟銀行借錢了。」他說合夥人不再出資，不再對他的產品有寄望，如果他不放手一搏另謀出路，公司就得宣告倒閉，將來不再有銀行肯借錢給他。
「那麼這次的勝算有多大？」
「啊，做生意是我的事，借不借錢是妳的事。」
既然我會去餵流浪狗，我也沒有理由不去餵食孩子的父親。我說：「借，我當然借。我期望這是一筆投資，可以倍數回收。」我沒告訴他，那是我所有的財產了。我住的房子是他買的，登記在我名下，協議離婚時，他認列了那房子的頭期款，離婚後分期付款由我繳納，而他負擔孩子的教育費，我認為他負擔教育費是合理的，而我也無須仰賴他供養，這點我很自豪。當然，如果他有錢那就另當別論，我只是明確了解，他身上沒穿衣服時，別妄想尋找口袋。
「會的，不久的將來，妳會有回報的。」
唉，我寧願他有一個富有的女友，在下雨時為他撐傘，不需淋雨來敲前妻的門。
8 我要安排自己的人生 沒什麼比戰火更誘人
泊珍和桂花走在六月陽光溫煦的街道上，安靜的陽光下，菜攤子似息未息，賣魚販肉的，在攤子上覆蓋蕉葉，或打盹，或三兩聊天，手上端著食物充飢。測字攤的老先生提著毛筆寫字，宣紙上密密寫滿字義，墨乾了，把宣紙掛到背後的竹架上，微風輕揚，一張張白紙黑字，此起彼落，好像在說話擺龍門。攤子裡，也有賣自家織物的，舊衣服新織品都拿到街上賣了。也有賣家畜的，養得毛色光亮的雞給纏住雙爪，躺在地上待價而沽。
街上一家銀樓，老字號墨漆招牌寫著「龍鳳銀樓」，兩扇木雕屏門，一邊雕龍一邊立鳳，應是上等檀木，一走進去，隨風拂來一股木香味。泊珍掏出兩塊純金，架著老花眼鏡的店家先生將金塊在手裡掂掂，又對著光線看看金色，金塊上打印九九純金，一塊五兩，兩塊十兩，這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他問：「兩塊全換？」
「是，全換了。」
「姑娘，一兩金子可買好多食物呢，現在和日本打起仗了，金價也起了，我要貪心就把妳這兩條金塊全買了，過幾個月說不定我就賺雙倍，但我看妳年輕，擔心妳不懂世事吃虧。金子在戰時是值錢的，放在身邊日日漲。妳要是急用錢，我換妳一塊。另一塊幫妳切成小塊，留在身邊，隨時可取出一小塊來變現應急。」
老先生講的不無道理，桂花聽著，對老先生十分敬佩，眼睛轉也不轉的注視著老先生那鎢絲邊細框眼鏡後慈藹的眼神。泊珍也盯著那對眼神，她想從他的眼裡尋找答案，她問：「戰況很急了嗎？打到哪裡了？」
從何說起，戰況已不是定點攻擊了，逃難的人潮逶迤成一條細細的長河，向四方流竄，向西的，躲到荒無人煙之地，向南的表示敵人漸漸占據北邊，那逃往鄉下倚靠親人的，便如一群失去方向的盲蟻，有今日沒明日，隨著風吹草動搬遷。逃的不說，光那打仗的，給流彈炸得皮開肉綻，幸而沒死的，躺在醫院裡沒藥沒止痛劑，任蛆把肉腐爛了，叫爹叫娘誰人理會。北方聽說鬧飢荒，軍人的靴子踩著屍體前進，那屍體不知是戰死或餓死，爹亡娘喪的孩子沿街叫爹娘，叫不到爹娘也無人認養，哪來糧食多養一口人，男孩跟著軍隊走了，女孩進了窯子先學樣，一旦發育了好犒賞日本兵。所以我說年輕的姑娘啊，這金子值錢呢，誰料得著日本軍人哪天不沿著江河來奪糧搶宿的。
原來外頭的世界已經像一灘稀泥，人們在赤熱的土地上像螞蟻盲奔，她家鄉的好山好水此時有點夢幻而不切實際，那些手無寸鐵的農民，只能成為砲彈下的血漿，父親的山林隨時可能成為軍人的游擊戰場。六月的風在這頭微微吹著滿園桂樹飄香，在戰地卻如狂風席捲殘弱的呼吸。泊珍走出銀樓，一邊口袋是現金，一邊口袋是幾小塊金子，這在物資缺乏的戰地也許派不上用場。桂花彷彿心情比她更沉重，兩手絞著手帕，不發一語。兩個女子無聲的往街上走，攤前打瞌睡的販子，雖然生意清淡，此時看起來倒是無邊幸福。
走出市集，來到行政大街，抬頭前望，群山並立，江水南流，蓊綠的風光如一片織秀，而行政街上已有戰鼓待鳴，公布欄裡貼著紅十字會招收前線護理的徵人啟事，一旁的醫院前廊設了一個詢問和登記台，泊珍爬上兩層階梯往前廊去，桂花一把拉住她，問：「做什麼？」話才落，泊珍已整個人伏到櫃台上，邊看表格邊問穿白色護理服的服務員：「招護理人員是怎麼回事？紅十字會又是哪來的？」
那打扮與神情看來有點像修女的服務員挪挪白帽子，在櫃台上鋪了一張宣傳單，湊近她，提高音量像在向十幾個人招攬──嗨，熱血的女青年，我們國家有英勇的戰士在前線抵抗敵人，敵人有精良的武器狠毒的心腸，我們的戰士為保衛國家流血，溫柔的女青年呀，戰士需要妳們熱情的心腸、溫柔的照顧，新時代女性要和男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保衛國家──服務員又挪那她的帽子，──我們的傷兵在壕溝在曠野在叢林在病床想念著家人與擔心國家的命運，他們的每一滴血都是為我們流的，在螞蝗啃咬他們的傷口前，讓我們盡點心力為他們縫起那個傷口──檯上有各式傳單，哪一張是受訓的表格呢？服務員僅只扶著她的帽子，誦詩般地訴說前線醫護人員的匱乏，那代表許多傷兵如潮湧來，敗戰了嗎？到底是哪張單子？哦，是了，應該是這張──我們受國際支援，訓練優秀的謢理人員──
「好吧，給我那張表格。」泊珍已找到那張靠近服務員的表格，打斷她的話，請她把表格直接遞過來。
「哦，妳中學畢業了嗎？受訓者都必須有中學程度。」
「當然，畢業了。」
「證書呢？」
「掉了。」
「掉了？」
「掉到河裡了。但她是我同學，」泊珍指指桂花，「她的證書在，妳看她的就行。」
「不行看她的，」服務員漾出一個微笑，「但這是戰時，誰管有沒有文憑。」服務員在表格的證書欄填了「遺失」。
桂花手裡的手帕都快絞成汁了，她和泊珍一起走下階梯，往來時方向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跨上階梯拿了一張報名表格，默默走回泊珍身邊。
「怎麼？」泊珍問。
「妳會不會太衝動？」桂花雖問著，眼神望向遠方山巒，清澈的天空給群起的山巒映綠了，她望著遼闊的綠意，想像烽火與戰壕，眼底迷茫似煙。
「沒有選擇的，這時候不去戰場去哪裡？我離家了，去戰場服務正好是一個理由，何況青年不去戰場難道讓老年人去？這是時代青年的宿命。」
桂花不語。
「妳不一樣，妳要教育幼小的學童，妳是後方的力量，把手上那表格撕了吧。」
「不要。」
「教育幼童將來服務國家，責任更重大，我到前方照顧受傷的軍人，我們的工作都很重要，妳猶豫什麼？這是妳的家鄉，留在家鄉照顧這裡的山山水水，我在戰線上幫助軍人把敵人都趕走，多好，是不是。」泊珍把桂花手上的表格奪過來撕得碎爛，把碎片揣在口袋裡，和金塊的冰涼擱一起。
「妳也可以在城裡找一個教書的工作留下來。」
「妳忘啦，我中學沒畢業就回家等著別人安排我的人生。現在我要安排自己的人生，沒有比戰火更誘人了。就算我有條件教書，那工作也不適合我，我要遍歷各地，這顆心是關不住了。」
「妳把父親的產業都置於不顧了……」
「沒有國家，個人產業又算什麼……」
兩人默默走到江岸邊，如鏡的波面上，有打漁的舟筏，狹長的板舟上平置寬口竹籮，一盞漁燈，一枝牢繫漁網的長篙，漁人在溫和近於夕日的陽光下注視水中魚群，數舟相連，漁人隔水聊天如在唱和，對岸山峰相連為屏，陽光折射水面，波光耀眼，山峰便如一個隱居的士人，隱顯潤澤靜觀人間。
「想不到群山也擋不住一個女子對世間的豪氣。我們家鄉有妳這樣的女子……」
「得了，妳以為方才護士一番說辭就翻騰我的熱情了，愛國掛在嘴上就顯得假了，我不是大吼大叫愛國，我覺得是這一代人沒有選擇了。」泊珍又強調了一次。她躺到一邊草坡上，仰看天空，對著停留在藍天上的一朵白雲尖聲叫道，哎，就這麼吧，你浮盪到哪裡我就跟你去吧！
桂花倒認真在她身邊坐下來，也瞅著那朵白雲看，說，也帶我去吧！
泊珍一手打到桂花頭上說：「妳娘要妳，照顧老人家，教育小孩，別瞎起鬨。」
「咦，皇帝下詔裹小腳啦？這腳不綑不就為了方便走嗎？妳能走我不能走？」
在她們眼前，好像出現一條迴異於以往的道路，那條路上景色蒼灰，甚至無形無狀，像一朵蕈雲，像一場沙塵，像報紙上一條逃難的人潮，一片軍人的吶喊。所有的願望和夢想，將順著江水往南流，再向東，通向一個未知的未來。泊珍想不到只是出來換金塊就變成了戰地護士，她突然覺得人生亢奮了起來，太陽輕輕挪近海平面，對她而言，卻是一直掛在天空，離海平面還遠著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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