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9>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蘇意傑

2009/09/20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9>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蘇意傑

9 這是個單親女性 自力謀生的交易

週一下午。市囂從百葉窗外隱隱傳透過來,窗頁呈三十度傾斜,遮擋午後仍強烈的紫外光線,從辦公室所在的五樓望出去,對街辦公大樓被百葉窗分割成一條條紛雜的圖案,那是眼裡所見的城市了。我陷在這橫條狀的圖案間,感到空間的奇妙,好像我是屬於那些圖案之間,也好像我不在那圖案裡,而我確實置身在城市,從大學求學就在這城市住下來,因為有了一份工作,因為和城裡的某人結婚,就成了這城市的一分子,這城市卻沒有我童年成長的心情。有時我覺得自己不過是飄浮在城市中的一縷游絲,無論落在哪裡,都沒有太大差別。

唯其落在文字裡,可以承托身心,擴大自己成為一個擁有自由心靈的無所不在的自由者。文字已成我謀生的工具,在那工具裡我享用不盡,離開了工具,我無所適從,也許比一隻跳蚤還不知該往哪裡去。

每個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同事都有忙不完的事,我們都是在文字與塵埃間走動的人,那能算是一種幸福嗎?做業務的小欣常來我身邊,批評我們的出版品在書市不好推動,她常說:「編輯部的人不食人間煙火,出這種書誰看呀!」那是說我們與社會需求脫節,我們活在自己的想像中。我說:「有些書是替大家編織夢想,業務要把這個概念推銷出去。」業務與編輯的小小衝突經常上演,但生活一如往常,仍各自照自己的方式運作。早餐喝豆漿的人很難改成喝咖啡,喝咖啡的人也非要有那杯咖啡,一天才能清醒。小欣的說法是,狗改不了吃屎。她塗著藍色睫毛膏的眼睛透出不屑的眼光,但所有人都喜歡她那眼光,喜歡她從書堆走過去時,邊叫著,「這是垃圾還是黃金?」

我正讀著一本作者寄來的書稿,評估出版的可能,入門處因有人來而有些騷動,我以為是來詢問書或買書的客人,因此仍埋頭讀書。卻感覺那影子遲緩地向我走來,像朵雲,像團霧,逐漸靠近,我抬起頭。

她穿一件淡紫色小花襯衫,黑長褲,手裡拿著一把陽傘當柺杖,頭髮挽在腦後梳成一個髻,額前有一小絡瀏海,臉上撲了薄粉,那樣子讓她年輕,這番打扮需要費一番功夫,這個人像從電視劇裡某個時代走出來,用精利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臉上有她要找的東西。

「嗨,怎麼勞煩您過來?」我接過她手中的傘,拉過來一把椅子,希望她坐下來,她沒有坐的意思。站在原地說:「不知道有沒有打擾到妳?」

我連忙說沒有。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位老人家到辦公室找過我,我的作者群裡也沒有八十歲的老人。

「如果方便,可以請妳到樓下喝杯咖啡,聊一聊嗎?」

我拿起皮夾,帶她走過幾乎被書與資料塞滿的空間,那正是她剛才走過來的路徑,同事桌上堆疊的資料看起來像一道道的屏障,把空間分割成好幾個區塊,她眼光掃過那些區塊。我扶著她一隻胳臂,鬆垮的肌肉隨著身體的走動而晃漾。那肌肉曾經年輕,現在衰老了,有天,我胳臂的肌肉也會垂首向地心引力叩問──是你在召喚我了嗎?我扶著那鬆垮的肌肉不得不小心翼翼,這種觸感似乎隨時會消失,像枯葉在泥中支解,像塵沙在風中散去。

樓下商店毗鄰,轉角有家咖啡館,她走進去,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還招呼我坐到她對面。玻璃窗投來的陽光撫清她額邊眼尾的細紋,眼下散布淡淡斑點,但她的臉上看不到毛細孔,平滑得透出光澤,好像一直有山川的水澤在滋潤皮膚,打娘胎裡就帶出來的水澤。服務生送來飲料目錄,我翻開目錄看有哪些選擇和價錢,她並沒有翻開目錄,直接跟服務生說:「給我一杯摩卡。」

我點了一杯拿鐵。

「很抱歉把妳找出來,上次妳到我家後,我一直想著這件事,考慮很久,還是決定找妳談一談。」

「您需要我,只要打個電話給我,我會到您家裡去。怎好勞煩您出來。」

「這件事很慎重,我想看看妳的工作地方。」

「就是剛才那裡,很擁擠,滿屋子的紙和書,有的值錢,有的不值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倒閉的危機。」

她露出笑容,挪了挪身子,望著我的眼神也露出笑意,說:「我主要看那裡工作的人認不認真,有沒有生氣。」

「編輯部認真工作時,大部分死氣沉沉,都在埋頭工作。」

「一個地方的氣可以感覺出來的,這妳放心,沉靜也是一種生氣。我感覺得到可以把這件事交給妳。如果妳同意的話。」

「什麼事?」

不知道是老太太迂迴還是我沉不住氣,我想知道那個答案,我直盯著她,像要掀開一個神祕的盒子,而且暗自評估那是個藏寶盒或只不過是一個藏放著裹腳布的平凡盒子。

「妳記得菊子請妳送來的那個禮物?」

「記得。」

A4大小的盒子,裡頭可以是件襯衫,是套衣裙,是組皮膚保養品,或甚至是哪個名牌皮件。大姑躺在床上慎重地交給我,送給舊日雇主一個八十歲禮物是人之常情,我記得,但不特別放在心上。

「她曾告訴妳那是什麼嗎?」

「沒有,她什麼也沒說。」

「妳想知道嗎?」

「如果您認為有說的必要。」

「那是記憶。她請妳送來記憶。」

記憶怎麼包裝遞送?它可以是空氣,隨風散掉,隨風凝聚。它曾經有過才能有畫面,才存在腦海成為記憶。像我對落葉的記憶,太早的,八歲的時候就發生了那個畫面。

「怎麼說?」我問。

她端正身子,挺直胸膛,眼光沒有落在哪裡,眼底像有一泓深潭,她只在那深潭裡,向空曠的視野飄來的泥草味講話。

裡面是照片,一個人的成長照片,從他是嬰兒到長大成人。菊子竟然在此刻把這些照片交給我,我們都是日薄西山的人了,我早想把這個人從腦海裡剔除,但菊子把照片送來了,也許她自知洗腎的日子離死亡並不遠,她要丟掉心頭的重壓,或者以為我需要這些。事實上我需要,我也不需要,我心底壓著的豈只這件事,我以為早就可以漠視一切了,但這些照片確實讓我心底掀起一陣漣漪,時代要過去了,就要過去了,我們要不要留下記憶,需不需要為走來的這條路有些解釋,啊,我是有點迷糊了,我沉默地一天過一天,跟死去有何不同?孩子,因為菊子是妳的姑姑,我們彼此有了連繫關係,妳在出版社做事,我想妳有很好的文字能力,我只是想試著告訴妳那些掀起我心底漣漪的事,也許微不足道,不,根本微不足道,但我放在心裡猶如一口未能吐出的血絲,我不想含著這口血絲離開這塊塵土。我說的是「這塊」,妳知道,塵土可大可小,可以很具體,也可以只是象徵,塵土可以在遠方,可以在腳下。心之所到,便是塵土。孩子,哦,我該怎麼稱呼妳?在我眼中,妳這樣年輕美麗,還只是個孩子,妳看來沉靜安詳,但有藏不住的倔強氣質。我喜歡這樣的女子,我徵求妳的同意,做為我的代筆人。如今我一無所有,也無須做什麼事,只需把那個擴散的漣漪化為語言,對一個年輕的女生叨叨絮語。請看在妳大姑的分上,打開妳好奇的心思,答應我的請求。

那泓潭水彷彿正在向我漫淹,但我意識到無須蹈陷其中,我的生活要跟一個老太太有什麼瓜葛?要我正襟危坐聽一個老太太回憶人生於我何益?我這個年紀的女士們在逛街,在精品櫥窗物色她們的裝飾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感性的尤物和知性的解人兒,我何必把如花燦爛的時間花在一個老太太身上。

我望著她,沒有回應,假裝以為她還有話要講。她卻不說。服務生剛送上咖啡,這時候待在咖啡館裡的人大多來喝下午茶聊天,時間不重要。服務生緩緩擺下咖啡杯,把帳單塞進桌上一隻透明圓筒裡,又緩緩走向櫃台。她啜飲燙口的咖啡。

「我大姑和妳要說的有關嗎?」我只是打破沉默。

「能沒關嗎?她曾在我家幫傭,陪了我好幾年。」

「我需要一個脈絡才能考慮!」

「我想要妳了解的就是脈絡,妳答應了我馬上付費告訴妳那個脈絡。」

「付費?」

「是,照妳們的規矩。我告訴妳的能不能成為一本書不重要,我只是要紀錄,要一點文字的形式讓自己知道這些事是曾經發生過的。如此而已。」

「我們通常以寫書的形式受託,只收代筆費,作者仍是掛託付人的名字。出書後的版稅與我們無關了。」

「我付妳代筆費,我強調,出書對我無意義,我只要文字的紀錄。」

文字對她又有何意義?能擱在身邊幾年?每天對著文字自傷自艾或自喜?我沒把疑慮說出口,我無從知道她將說什麼,那些內容又有何意義?倒是注意她說的代筆費。我收代筆費為她寫字跟為別人寫字沒有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我願不願接受託付者交託的主題。除了公司要求的以外,我有自由選擇權。

我必須讓她了解代筆費的行情,才能談其他。「代筆費有彈性的,如果幫企業名人寫,對方只為了名聲,並不計較代筆費,通常較高,若是公司認為有賣點,對方名不見經傳,公司要求執行的,代筆費就差不多是基本行情,但將來若書賣得好,追加分紅也有的。」

「謝謝妳告訴我這些。我不在乎錢,錢我付得起,在我付了那個價碼後,我希望獲得一顆願意傾聽的心。」

她在紙上寫了一個價錢,問我有脫離常情太遠嗎?那是個接近我給前夫積蓄的價錢。她在寫價錢前甚至沒有問我基本行情到較高行情之間的彈性,而這個價錢足足高於一般行情了。

「太多了。」我說。

她沒有理會我的意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她說她隨時都可以開始,她願意配合我的時間,她的老屋子不久將拆除,但不影響我們的進度,拆除期間她可以租屋在外,持續我們的工作。

「拆除?為什麼?」

「改建。把老眷村拆掉蓋大樓。」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我點頭答應,看在錢的分上,我應該在她的窗前聆聽她對過往的感懷。我彷彿已經看到一個畫面,我八十歲的時候,坐在窗前的是一個肌肉緊實爆發活力的年輕小姐,而我以滿臉風霜迎著微弱的光線訴說什麼;或者,我只是對著窗前一枝剛開的花朵,想著生命裡的某些人。我說:「好吧,我們隨時開始,每個週六中午我下班後,去妳那裡兩小時,可以嗎?」

「哦,那目前就這樣。」她舉起杯慢慢啜飲咖啡,眼光時而落在杯緣,時而飄向牆上的掛飾,眼底好像有一把火燃了又熄,起了又滅,我第一次感到她不知應將眼光擺在哪裡。最後,她看了杯子很久,然後拿起透明圓筒裡的帳單,說:「真謝謝妳願意花這個時間。」

我急忙攔下那帳單,她一手推開,拿傘撐著身子站起來,往櫃台結帳。在櫃台前,我向結帳員遞上鈔票,也被她推開了。我扶著她走出咖啡館,她沒有拒絕,沉默的走到紅綠燈口,催我回辦公室,堅持不肯我送。我站在原地,目送她蹣跚步履,夾在一群比她年輕的人中走到對街。我轉身走回辦公大樓,一邊數著自己的腳步,每一步好像都踩在鈔票上,走多少步就擁有多少鈔票。我有罪惡感,老太太期望一顆傾聽的心,她的代筆費高昂而沉重,我腳下的鈔票似在齜嘴而笑彼此爭論:這是個單親女性自力謀生的交易,這個女性也許願意付出一點真心傾聽,也許不願意,也許她的文字會流露一些誠意,也許什麼都沒有。(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