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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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長篇小說節錄連載11】 燭光盛宴

2009/09/22 06:00

【長篇小說節錄連載11】
燭光盛宴

◎蔡素芬 圖◎蘇意傑

11 我將不做一個痴呆的聆聽者

我準備了一部掌型收錄音機,一本全新橫線筆記本,在扉頁寫上日期,打算從第二頁開始記錄重點,我喜歡第一頁乾乾淨淨的,只記上一個題目或簡短的記錄目的,像一本書的封面,只有書名躺在純淨的白底上。

十二點一到,大部分的同事都離開辦公室,星期六早上大家上班的心情比較像在打掃,把一週沒處理完的雜事做個了結,通常是把沒做完的記到下週要執行的行事曆上,把桌上沒整理好的文件或信件歸位,扔掉該扔的紙張,全部目的都為了有一個很好的休假心情,對於那永遠做不完的例行公事,譬如讀稿、打電話,則最好暫時從記憶裡消失,週六是為了一個自由的個人時間做準備。除非有急稿需要處理,將稿件帶回家加班,否則誰都想有個自由鬆懈的假日。

我和下班的同事一起走出大樓,街上有熟悉的悶熱,人潮的氣息和車聲一樣擾攘,我快步走到兩條街外的幼稚園,趕上十二點十五分接安安放學。安安在教室裡等我,她天真的臉上充滿期待眼神,看見我站在教室門口,先衝上來抱我,才回頭去找她的背包。我帶她到附近她喜歡的速食餐廳用餐,她像得到一個意外的獎賞,注視著小透明櫃裡的玩具禮物,不斷扯我的手,示意她要哪一個。待我們把食物擺在桌上,她邊吃邊組合玩具,老把自己滑下椅子又坐上來,我擔心她不小心打翻果汁,不時替她挪動果汁杯的位置。她穿棉質T恤和短褲,留短髮,那頭短髮是我的傑作,我不想每天早上花時間替她紮辮子或綁什麼花樣,就把她的頭髮剪到與下巴齊,只要梳整一下就可以了,在人群中她看來顯眼,因為白皙的皮膚,因為鮮麗的衣服顏色,因為那個與父親一樣分明的輪廓上有對像隨時都在盤算著什麼的眼神。

用過餐後,我將把她安置在才藝班裡,連著上兩小時的課,這是為了我到老太太家裡做口頭記錄的方便,兩個小時的跳舞課差不多會把她的精力磨盡,晚上她可以早點上床睡覺,我可以多點個人時間。我好像在孩子身上使什麼陰謀,事實上,做一個單親上班媽媽,為了開闢財源,能有多少選擇?我相信我的孩子很早就可以學會獨立自主。

「媽,時間到了嗎?」

「兩點開始,我們還有點時間。」

「那我下課時,妳會在教室門口了嗎?」

「當然,我會在門口等妳。可是妳如果看不到我,就先到櫃台阿姨那裡,我會很快來接妳。」

她喔了一聲,手裡玩著玩具,沒有看我。我們走出餐店,外頭還熱著。人群不知哪裡去了,突然街道寬闊了起來,騎樓變得又深又遠。才藝班離此不遠,我們慢慢走過去,悶熱的氣候下,我們汗流浹背,安安一直喊熱,她是冷氣房裡長大的孩子,一點悶熱就令她難以忍受,愈是這樣,我愈認為有走路的必要。抱怨聲中,我們搭電梯到才藝班,推開玻璃門,清涼的冷氣灌面而來,我拿出面紙為她拭去滿臉汗水,也讓她看看我爬滿汗水的脖子,告訴她:「雖然這麼熱,但我們還是到了,哦,吹到冷氣特別舒服是嗎?」

我辦了註冊繳錢,為她換上舞衣,還交代櫃台小姐幫忙照應孩子。因為她上兩種課,中間換課的時間需要有人照應。我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確定安安沒有認生或害怕後,走了出來。

老太太的家只要過一個紅綠燈,這是為什麼我選這個才藝班的緣故。我在心裡默默祈禱孩子可以適應舞蹈課,在我完成口述記錄前,安分的跳舞,最好還從中發現什麼樂趣。

重新回到眷村,寧靜的低矮建築彷彿一塊化外之地,三隻白貓盤踞在火車廂似的房舍屋簷,對巷的紅磚圍牆也有兩隻白貓悄悄走動。來到老太太的荷香色大門,我按鈴。

開門的是老太太,頭髮整齊的在後腦勺盤了一個髻,身著一件淺米色短衫,淺藍色長褲。她僂佝而行,領我到客廳。經過那吱吱嘎嘎響的地板,好像置身一條歷史甬道,斑駁的表面印證年代的久遠,幾十年前,這屋裡應住著日本人。可能這房子換過幾戶人家了,不同的聲音曾充盈這房子,而我帶來的錄音機將錄製現任主人的聲音。

窗邊的桌子擺放了兩隻茶杯和一碟桂花糕,電風扇左右轉動,兩張椅子已拉開,玻璃窗投來陽光,但因向東,午後陽光並不強,老太太延我坐下,問我熱不熱,要不要吹冷氣。一邊說著,不等回答就轉動了冷氣開關,冷氣機架在窗框子裡,老舊沒光澤了,馬達一啟動像陣陣響雷。我說,電風扇夠了,不需冷氣。她隨即關了那冷氣。我們彼此都知道,在那轟隆的冷氣聲音下,無法進行交談。

我掏出錄音機、筆記本,和使用了十年的鋼筆,端正擺在桌上,她攜來一壺茶,我接過來,替兩人的茶杯都添了茶,她坐定,撫著熱燙的茶杯,盯著錄音機,問:「需要錄嗎?」

「我一向這麼做,以防任何筆誤。」

「妳抄在紙上就夠了。」

「抄寫的文字沒有感情,聲音才有感情。」

她的眼神從錄音機、筆記本移轉到桌面,突然間像散失了焦點,只是茫然地望著。她抬頭望著我,又望望窗外,眼神滑向窗簾,像介紹家居生活般地說:「妳坐在這位子舒服嗎?有沒有聞到怪味道?妳旁邊那窗簾二十年沒換過,也許有棉布腐舊的味道了,那組沙發的椅套也已十幾年,雖然經常洗,但那老舊的沙發內裡有味道,我時常聞到那味道,那味道裡有老時光的感覺,讓我捨不得扔棄。這裡使用的東西沒有一件不是用很久很久了,這裡潮濕呀,連木頭也會有腐味,不要說木頭,就連前院兩邊那幾叢花,泥味也很深的,所以傍晚時,我要點蚊香驅蟲,偏偏木頭吸蚊香味,妳一定聞到屋子的這些氣味了吧!」

我沒有插嘴,我按下錄音鍵,她看見了,沒有堅持什麼,繼續說:「有這些氣味是好的,這像個人住的地方。我剛來台灣的時候,在新竹,一大群人住在矮墩墩的日式平房裡,不像現在這個大房子,這個大房子是後來配到的,原來是日本將官住的,妳也知道,人有分等級,社會階級較高的,得到的物質會比一般人體面,多少人在社會裡就為了階級爭得頭破血流,哦,在新竹時是住小房子,水災時還淹過水,淹掉多少書和字畫,我並不在意,我先確定鈔票和金子在不在,浸濕的鈔票有濁水的臭味,聞過就不會忘記,平時巷子裡人來人往,身體的汗臭味和騷味在巷子裡久久迴盪,噯呀,那是股生氣。」

我不知道故事將從哪裡開始,但以我專業的判斷,沒有一個人可以當完美的說故事者,即使從出生的那一剎那開始講述生平,也會岔開去追溯先祖先父,或跳到昨日在街上的一則奇遇。錄音機裡是卷一百二十分鐘的錄音帶,我無法預估將用掉幾卷。唯確定每次的訪談時間不能超過兩小時,兩小時後,我必須去才藝班接安安。

老太太的聲音清脆乾淨,像一泉甜美的水流,我邊聽她的敘述,邊在筆記本畫著事件的可能順序,我記筆記的方式不是一行一行往下記,而是許多線條交集或平行、延伸,各方向有一壘一壘的文字,必要時,還會有圓圈,圓圈裡記載著事件發生時一些特別的細節,如「氣味」,所以第一頁筆記,我畫了一條橫向直線,線的上方有一點,旁邊註明「新竹.小平房.淹水」,在旁邊位置畫一個圓圈,圈內寫「書.字畫.鈔票.金子.氣味」,線的下方也標了一個點,旁邊註明「配發大宅」,在旁邊位置畫一個圓圈,圈裡留下空白,因為還沒攫取到配到大宅時的任何情況。上下兩個點中間的那個距離,應還會有許多點,每個點都是事件,每兩點之間,我將拉出線來,提出任何需要補充的疑問。傳記的難處就在這裡吧,要有詳實的時間軸和真實事件,還好我受過記者的訓練,頗有耐性抽絲剖繭,如果是大學時期,我寧可寫十本濫情小說,也不願為半本傳記做準備,為了謀生,人可以買通習慣和意志。比較嚴重的問題是,我還沒頭緒這將是一本一板一眼的傳記還是一本可以引人入勝的故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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