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得獎作品輯10之3 也是送行者

◎鄭維鈞

把捕狗圈套上狗隻頭顱緊接著拔河似拉出企圖掙脫的狗身之後，她將工作交給了獸醫。與獸搏鬥幾乎耗盡了元氣，看著獸醫師將麻醉劑注射入狗身，她的四肢也同時麻痺癱軟。

獸醫使了個眼色，她強打起精神，迅速將倒地的狗隻移出籠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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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她的身形瘦小，要抱起一隻馬爾濟斯犬、吉娃娃或是同等身材重量的小土狗前往廊道上執行安樂死的手術檯已是綽綽有餘。只不過超過十公斤的中大型犬在收容所內為數甚多，要挪動牠們非得靠拖車，無論牠們當時是昏迷、死去、凝凍，甚至餓成皮包骨既無法站立連叫都叫不出聲只能悶著喉頭咿咿嗚嗚。

她明白這裡的狗滿腔憤怒，每一聲嚎吠都是向這些冰涼狹窄的鐵籠與即將被隨機宰殺的命運發出抗議。剛開始在這裡工作的第一個月她每天學得像一位愛狗人士那樣對牠們噓寒問暖；偶爾獨自巡察籠舍區時，她也模仿電視裡特意抱著寵物上節目炫耀的狗主人命令幾隻看似乖巧的小狗坐下握手玩數學遊戲。然而，不管她扯開多大的嗓門高聲喊叫，到頭來完全淹沒在四周如浪的犬吠聲中，並沒有任何一隻狗聽從她的指令，或許是她在發號施令時手中未曾拿著誘人的肉乾，也或許是牠們嗅聞到她身上的血腥。

她深刻感受到了狗兒們的眼神所流露出對自己的憎惡，此後除了工作程序外她絕不待在籠舍區自討沒趣。

漸漸地，她學習不再喜愛那些狗兒敏感的聳耳與飽足後的憨帥。牠們在她手中生生死死移過來又移過去，再也區分不出邋遢與可愛、溫順或兇暴。

獸醫師最後會將致命的藥劑注射入狗的靜脈，在一旁協助狗身保定的她總是本能地閉上眼睛。唯有在那完全黑暗的瞬間，她清楚覺察雙手撫觸著的是一個「生命」，而「生命」正在終結。

每回她穿起膠鞋套上輕便雨衣手執捕狗圈依照收容所長官發布的狗隻編號進入鐵籠，面對惡犬群起圍繞發出怒嚎，心中也不禁翻攪自艾自憐的波濤。管理階層們終究難以體會一位少女單獨走進獸欄的心情；而眼前齜牙咧嘴的惡犬即便人們讚譽是高度靈性的動物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一旦不能在捕狗大隊抵達前逃得遠遠，如今再怎麼朝她哭天搶地也是枉然。

只是為了生活而必須從事一份難以言說的工作，她的花樣年華黏沾著刺鼻的狗屎狗尿狗騷以及嗆人的鎮靜劑麻醉劑致死藥劑，細微的狗毛在青春的鼻息間浮游飄懸。

近日夜晚她在家中看了一部叫《送行者》的日本影片，俊帥禮儀師在自然美景中拉提琴的那一幕撩動了她的心弦。驀地，優美旋律變調為此起彼落的狗吠聲由遠而近仿若預知末日將至般吹起陣陣驚心動魄的「狗螺」，影片畫面最終消溶一片模糊，她泣不可抑。●

【評審意見】

間接的送暖

◎廖玉蕙

踵繼日片《送行者》，作者卻另闢蹊徑，不寫送人者的莊嚴，改寫送狗人的狼狽，間接突顯終極的人道關懷。

作者將送行者的心情描繪得淪肌浹髓，剛開始的噓寒問暖、表達愛心；接下來的懊惱、不再自討沒趣；漸漸地在生死中奔忙，不再能區分狗的美醜妍媸；甚至演變到殺狗時本能地閉上眼睛；進而自艾自憐，感歎花樣年華卻在狗尿、狗騷中虛度。心情的轉折，寫得細膩、頗有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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