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得獎作品輯10之8 不斷長高

◎林力敏

我二十八歲，仍不斷長高。

國小坐後排緩緩成長。國中像竹子咻咻抽芽，一年抽高十公分。高中只長了三公分，恰巧觸及一八○刻度，偶爾略高，多半略矮，天天灌牛奶、起司，盼望能篤定說出一八○，關鍵的幾公釐卻總長不了，報身高常感心虛。

大一，親戚見面仍誇「你又長高了」，但我心知肚明，自己的身高已經停滯。「你又長高了」這五字，是我學到的第一個社交辭令，是遇到年輕人最實用的小謊，反正年輕人總會長高，就算只高0.01公釐仍舊算數，即使真已停滯，大不了推到鞋墊或髮型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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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二，這五字台詞終於絕跡。卻沒想到，大四起，我又長高了。

告訴我這可喜祕密的，是外婆，罹患失智症的外婆。

回外婆家，外婆總擁抱我，誇我又長高了，並牽我到樓梯下，說我幼稚園時頭還頂不到梯，國小就撞得到了。起初還疑惑，覺得即使外婆日漸駝背，也不至將我望之彌高才對。後來方知，外婆腦力退化，正不斷走回過去，走回高一時一七七的我，走回國三時一七二的我，或許才以為我又長高了；這五字不再是謊言，不再是社交辭令，而是真話，卻比謊言辭令更讓人黯然。隨著外婆愈走愈遠，腦中的我愈來愈年輕，我就愈長愈高，愈變愈模糊。

有一天我會模糊得難以辨識，而這一天只怕已經來臨。進了研究所，漸漸地，不確定外婆還認不認得我。外婆仍會與我說話，凝望我的雙眸仍微微發光，仍記得擁抱，可是，當倚偎懷中，她是否知道我是她的乖孫？當外婆說，你又長高了，是對高一的我這麼說，還是對國三的我這麼說，或者，我只是個模糊而有禮的陌生青年，天性善良的她，為了鼓勵眼前陌生的我，才這麼說。這五字，又變回謊言辭令，卻比真話更讓人心痛。

於是當我跨過二十五歲門檻，體力只待江河日下，卻仍不斷長高，不斷長高。而外婆不斷衰退，不斷衰退，不斷走回過去，不斷變得模糊。

有一天我該學會不再心痛，明白縱使言語不通，心意卻通。閉上眼，能看見外婆站在名為記憶的鮮明油畫前，油彩片片剝落，露出陳舊素樸底稿，外婆穿入畫境，牽起年輕的外公，在田間漫步，河中有蜆，路上有牛，風中有海桐幽香，哀愁勞苦還未侵入生活，笑容不帶一絲滄桑。外婆認不得我亦無妨，至少她會對我微笑，發自內心。

我二十八歲，仍不斷長高。外婆八十二歲，仍不斷縮小。我不斷變老不斷長高，外婆不斷年輕不斷縮小。有一天我高得能擎舉蒼穹，會輕輕捧起縮成胎兒般小的外婆，呵護她，保護她。

而我們都微笑著，像個孩子。●

【評審意見】

身形變化映襯情感的深度

◎吳晟

人長到一定高度，便會停滯；到了老年便開始衰退、萎縮，不只外表，往往還包括心智。本文藉由祖孫二人，不斷長高和不斷縮小的對比，暗喻角色的轉換，孩童時外婆總擁抱我，有一天換我要呵護她、保護她，自然表露疼惜與回報的親情。

你又長高了，是一句多麼平常的「社交辭令」，作者卻能扣住長高的意象，反覆陳述，既寫實又延伸多重想像，構思十分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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