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什麼庵與白骨觀

什麼庵與白骨觀

◎阿盛 圖◎吳怡欣

過了2010年的春節，寫作私淑班即將屆滿十六週年。我的小友究竟有多少人，未曾仔細點算，但確定每一期都是女生占大部分；其中約半數未婚，而且，許多早期未婚女生，就一直未定下來，目前還在餵自己。

是這樣的。在九○年代中期，五年級中後段班的女生正是隨時可以嫁人的時候，我替她們緊張，甚至妄想賺幾文媒人錢；一年兩年三年四五年，不斷傳來可能出閣之喜訊，卻總共只收到三張喜帖。原本，彼等，摽有梅，其實七兮，我苦等到其實三兮，又眼見頃筐塈之，未嫁的還是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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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漸將希望寄託於新來的六年級前中段班女生，依然不改家婆習性，依然鼓勵她們找個優秀的良人，依然勸告勿要嫁給街友或作家。結果，又是一年兩年三年四五年，這階段，別說喜帖，連喜訊都沒有聽到一聲。

合格成員持續增加

問題出在那裡呢？天曉得我不曉得。有些女生自認為有一點曉得，她們說，老師家的磁場似乎有關；到底是學文學的，使用「似乎」兩字，卻隱然有肯定詞意。我答曰：沒這回事，寒舍將就居一向占有地利，且微師自束髮以來即注重人和，有助於來上課的女生嫁人，妳們都宜室宜家。她們說，老師講的應該完全正確；使用肯定詞卻明顯有「不然」之意。

根本無道理。得借用我的老師黃登山先生一句話，東吳黃老師年近七旬而髮猶烏亮，別人疑為染髮，他則無奈自嘲蒙受「不白之冤」。

我髮已半白，視力還好。一日，重讀夏目漱石《我輩是貓》，欣喜而笑；因其中有一名詞恰中我意，「什麼庵」。是啊，這麼多女小友既然不結婚，將來總要有個地方收留之，那就設立一個什麼庵吧。當然這是奇想好玩。我把這想法公布在部落格上，並戲擬庵規數則，庵規極嚴苛，因為要報復她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

另借詩人瘂弦先生一句話，他說自己年紀已經大到「只剩一大把慈祥」。

我也是擁有一把慈祥的年紀了。所以，什麼庵的合格成員雖然持續增加，但凡與我商量，我還是會很和藹地很委婉地提醒她們，摽有梅，其實不管剩多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迨其今兮，迨其謂之。求我庶士之下三句，譯成白話就是：趁此青春好時期、就是今日最適當、只要來說就行了。

什麼庵的暫定成員或備取成員，都有意見，一致：迨其謂之，太慘了。我教她們去找古人理帳，古人那樣說，干我何事？她們辯說，台灣的好男人真的不是特別多，有資源的好男人尤其特別不是多。聽聽這話，很少就說很少，什麼叫做不是特別多？有錢就說有錢，什麼叫做有資源？畢竟是懂修辭學的。

行走世間看盡女生徒

提到文學，敝班女生是有些人才的。已婚的鄭麗卿、廖淑華、薛好薰、林育靖、石芳瑜、劉素霞……等，都經常發表作品亦得獎；未婚的某某、某某某、某某……等，也是。

其中一個某某，名姓何惠晶，2009年獲得懷恩文學獎優勝，頒獎會上，我列末席，有見到她母親，她後來轉述母親的話：老師要妳趕快嫁是對的。

我聞之欣慰，也就不再記恨她曾嫌我囉嗦。何住嘉義市二條通，來上課時，每週一次搭車北來，夜間在網咖度過，天亮南往，毅力恆心實在全國電子，足感心。

還有一個某某某，名姓吳柳蓓，剛出版散文集《裁情女子爵士樂》。她沒正式來上課，住北斗，太遠，常寫電子信來，我隨緣當她是小友。我算她的八字，2014年之前若仍未婚，將來可能也要住進什麼庵。不過，她說無所謂。我不太清楚女生說無所謂是何所謂，女生這類語言，往往一句話中有八種意思。反正她已是迨其謂之等級了。

同屬迨其謂之等級的某某，名姓賴鈺婷，高職教師，已出版《彼岸花》散文集。她會讀書會考試會寫作，慧黠可人，指一知二，近年來個性較圓融。經常得文學獎或補助金，將來可能卓然成家。雖是列入什麼庵預備隊之一，但我認為如她這樣的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不至於嫁不出去。然亦無從保證，我行走世間，江湖愈老，膽子愈小。

燕燕于飛未必嚮往

另外有個某某，名姓不好提了。大約二十幾加十幾歲，來上課時確實二十幾歲。工作忙，日日像嘒彼小星那樣夙夜在公。人很好，美麗大方，文筆不錯，富甲一里；但是斯人也而有斯命焉，偏就結婚不成。一夜，我騎腳踏車到永和，遠遠見她踽踽獨行，懷抱幾本書，玉山銀行騎樓下，燈光微微，那畫面真是蒼涼。她是能者多勞碌，現在一邊讀研究所一邊拚事業，是什麼庵登記第二號。

登記第一號是某某，名姓提了不好。大約十幾加二十幾歲，確實來上課時是二十幾歲。德功容兼有，良恭儉具備，年輕時脾氣不是相當好，最近以來頗有改善。她篤信佛教，到處聽講經，也許有一天會入空門。我是說也許。有一回，她在我部落格上留言，推介「世界第一美女」艾許維亞．雷伊主演的電影，還說該美女的確是非常漂亮。我說她太著相，她承認，並決定每週一次去上藏傳佛學課，以「提醒自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乃能「在戲院看帥哥美女時莫忘修練白骨觀」。我看了留言，笑到腭骨痠，回答她：何為修習白骨觀，只須常去觀白骨。

事後想想，嗯，白骨觀，如果觀字當成廟觀解，那麼，剛好對上什麼庵，又押韻。什麼庵，白骨觀，對得真好。於是成作一偈：什麼庵即白骨觀，去掉執相皆一般，白骨上面那皮肉，便是你我借來穿。

我與小友們就這樣在文學的我相人相眾生相世界同伴近十六年。十數年來，不少長輩走了，我真是觀到許多肉身瞬間變為白骨，更深深領悟及時努力及時玩樂之必要。乃幾番動念停掉寫作班，奈何一直停不掉，新生一直來。七年級中後段班的男生女生都天真活潑，梅實滿枝頭；前段班的女生則如今正是其實七兮而隨時可以嫁人的時候，我卻不替她們緊張。至於那些六年級後段班的，已然其實三兮，但，依我看來，新生代不太在乎什麼庵的警示意涵，更談不上有什麼白骨觀，想是不用實勞我心。彼等，原本見多21世紀飲食男女怪現狀，未必嚮往燕燕于飛，之子于歸；我該認分，莫妄想趁她們的媒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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