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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隔世相逢

2010/03/14 06:00

隔世相逢

◎亮軒 圖◎吳孟芸

1978年夏,忽然收到一封信,一邊上樓一邊拆。當時兩岸還沒有開放,大陸有信來,要由國外的親友代轉。是李本明姊寄來的,她說她北京遇到了「孃孃」,是北京人稱呼伯母的意思。信中又附帶一信,原來是我的生身母親寫的,根本來不及細讀,立刻衝上樓,見到了太太便抱住她大哭。

我回了一封長信,當時文革餘波蕩漾,母親與弟弟依然沒有得到完全的平反,與許多人合住在北京勁松區的一處大院子裡。我的信是母親在晚飯之前收到的,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讀,那是1980年的事。鄧小平的開放政策尚未出現,大陸依舊貧困落後,母親就湊著幾家起居室裡共用的,僅有的一盞微弱的電燈,站在那兒,把我的信從頭到尾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讀到夜闌人靜,讀到四下無聲,讀到一片荒涼,再抬頭,已經時近午夜,恍然隔世。

只有母親才做得到

當時兩岸禁止相通,到大陸去是違法的,也不知何日得以相會。直到有一天母親在信中說,她的一隻眼晴已經失明,很怕另外的一隻眼睛有一天也看不見,希望可以早日相會,以免抱憾無窮。我就決定要去讓母親好好地看看她的兒子我。

那是在1988年,距離跟母親連絡上的十年之後了。我了解母親總想表白一下她當年為何把我們留給了父親,又想說清楚為何她會跟父親離婚?說得清嗎?我該知道嗎?我一定要下判斷嗎?我不想聽,不想知道。男女之情要是說得清楚,人生還有什麼意思?以通行常理論斷愛情,本非我之所願,我總在逃避母親的解釋,也怕真相大白。我肯面對的只有一個簡單的事實:她是我親生的母親,她無底地愛著我。

母親一生都沒有過到什麼好日子,她愛有才氣的飽學之士,先後嫁給了父親與章乃器先生,都很符合這樣的條件,可是也沒得到幸福。她生了三個孩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台灣,最後這一個與章先生所生的章立凡,卻因為我至今也不了解的身家問題,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被打落為政治犯,在監獄中度過。母親在文革中也受到迫害,落得一無所有,六、七十歲了歲還要當清道婦。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她唯一記掛的便是一個月一次,清早天還沒有亮就起來,到離北京很遠又極冷的龍慶峽去探監。有一天他們一家得到平反了,章乃器先生卻也過世許久了。我還記得,在台灣的報刊上,也報導了章先生過世的新聞,姓名上冠了一個「逆」字,喚做「章逆乃器」,因為章先生曾經擔任過中共的重要職務,也是差一點被蔣介石槍斃的七君子之一。那時我怎麼會曉得他就是我母親後來的夫婿?章先生在國共兩邊都不受歡迎,都差點斷送了性命。身後只留下風骨與名聲,跟母親嫁的頭一個丈夫我父親一樣,也是個非常不識時務的書呆子。

飛機在一個破舊的機場落地,就是今天美侖美奐的首都機場同一個地方。小得可憐,只有一個行李輪轉台,用推車還要付租金。我戴著一頂寬邊草帽,後來母親說,她一看到戴帽子的,就知道一定是我。大概這也是母子連心。

母親早在三個多小時之前就到了機場,早早地在門邊占了個好位子,依現在的說法,她要在「第一時間」看到我。她立定三個小時,一步未挪,用她僅有的一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這只有母親才做得到,戀人也無法相比。

我有點手足無措,在跟著媽媽、弟弟出機場之際。計程車很小,很勉強擠進了三個人跟行李。那一陣,新聞媒體上常有一些報導,就是兩岸親人一見面,馬上抱頭痛哭之種種,我很怕,怕我哭不出來,又怕真哭出來,只好先在電話中說清楚,請大家都別哭。

我沒有去牽媽媽的手,覺得跟她好陌生。這位老太太,穿著很樸素,弟弟也是,沒想到個子比我還要高,斯斯文文的,沒有一點紅衛兵的氣味,也沒有蹲過十年苦牢的風霜,反倒像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說話慢慢吞吞,動作沉沉穩穩,細皮白肉,那麼,我們都得自母系遺傳了。

母親只在上計程車之前,拉住我的胳膊說了一句話,是上海口音:「等一下子,在車子裡面,你什麼話都不要講。」

嚇得我真的一路無話。直到崇文門那棟十幾層的家門口,剛下車,母親又說了一句話:「等一下子,進家門之前,什麼話都不要講。」

當光陰暖化關係的冰河

母子重逢,比我們更安靜的,大概再也找不到了。我們也沒有什麼「舊」好「話」,倒是弟弟肚裡有許多掌故,國民政府時代的種種,他十分了解,後來方知,他是國民政府時期經濟方面的專家。他的最高學歷是清華附中,身陷文革大難,也沒讀完,卻能博學多聞,供職社科院,在那樣的環境中,十分罕見。後來見到更多的大陸遠近朋友,我不禁懷疑,他會不會是全大陸最斯文的男子?

計程車司機幫我們把行李搬上樓,才剛探頭,說了一句話:「好寬敞啊!」

我跟著四面看看,心裡想的是:「好狹小啊!」

原來二十幾坪的屋子,在北京,已經算是大的了。

到北京才三天,聽說母親很久都沒有出門了,就決定一伙兒去承德走走。我問承德遠嗎?弟弟說不遠,那麼有多近?他說火車八個小時就到了。八個小時!我們都到達呂宋了。我知道,現在可是在一個大國。

在承德,每天,不論什麼時候,母親隨時地忍不住地痛哭,特別是回到居停的招待所之後。我這才明白,原來該哭就一定得哭出來,昨天沒有哭出來,今天也要哭出來,今天不哭,那麼就明天哭。五十年前沒哭出來,五十年後,只要尚在人間,還是要哭出來,連本帶利地哭。我從沒有見過那麼大年紀的老太太哭得那麼悽慘,她的哭讓我覺得害怕比傷心多。說是重逢,其實與初會沒兩樣,我們母子分手的時候,我才四、五歲,在那四、五年裡,絕大部分的時間也沒有跟她在一起,當然沒什麼特別的印象。可以講我一見到的母親就是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一下子越過了母親的青年中年與盛年,我們沒有共同的記憶,所以也是客客氣氣的,實在無從抱頭痛哭,陌生感一直到回北京三、五次之後,才漸次消除。現在見了她就自自然然的會摟著她說話,那是費了許多光陰慢慢暖化了的狀態,我原本就沒有跟親人親暱的習慣。

她有許多種的哭,有的時候她躺在床上,手背捂著眼睛,只管流淚。有時飲泣繼而痛哭,也會躲到洗手間裡吞聲而泣。我勸她別哭,她居然演變成號啕大哭。幾十年了,不可能只為了母子相逢而哭,她經歷反右的衝擊,是很老資格的反革命分子了,到了文革,那樣的知識分子不受罪更是不可能的。她之再婚依然不幸,章先生是最早受到毛澤東迫害的右派。她與章先生婚後得一子,也可以稍慰於心了吧?沒料到這個身邊唯一的兒子,卻因為出身不好,又有了十年之久的牢獄之災。

在母子相別數十年後重逢,千絲萬葛糾纏不已的心事,剎那間湧上心頭,堵在喉頭,只得化為淚水,哭嚎流瀉。母親哭了整整三日,我們也該回北京了。

那些彼此缺席的往事

弟弟跟我講過一段母親與他的故事。

龍慶峽是一座山谷,是以格外寒冷。母親為了要去探監,清晨四點不到就起床準備,把各項雜事處理好之後,趕緊燒一鍋熱水,用來泡腳。把雙腳雙腿都浸得暖暖的,這才上路去趕頭班汽車。腿腳因為浸泡過熱水,就不致於還沒有達到便已凍成一對冰棒。

有一次,在裡面的弟弟得了重病,母親完全不知道。監獄裡的醫療已經無法處理弟弟的病,而我弟弟病得氣如游絲,無法行走,只是維持了一點意識而已。弟弟讓人用擔架抬著,到了監獄大門口,卻看到母親遠遠地走過來,一時十分躊躇,要打個招呼呢還是不打招呼?打招呼的話,怕母親受不了衝擊。不打招呼呢?又可能此去再不回頭,母子相見最後一面的機會也沒了。倉促間,他已經被抬上車開走了。

幸好那一次沒有病死。

在承德,有一處名勝名曰棒棰山,其中一段路纜車可通,票價是一人人民幣五元,當時新台幣對人民幣最多三塊,十分便宜。但是母親不肯搭纜車,我以為她怕高,弟弟私下對我說了真話,她怕的是費錢,因為在最艱困的時期,他們二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只有十五元人民幣,恰好就是我們三人搭纜車的票錢。

我曾經問母親,文革的時候死了多少人?她說沒有見到統計數字,但是,她看到的是「每一條街都有人死。」可見森森然的肅殺之氣,滲透在他們每一刻的生活裡,事過也未境遷。

母親應該有許多故事可說,是故意不說,還是來不及說,還是忘了沒得說,或是欲說卻難說,我都不得而知。

此後二十年,我從不主動探問往事,以免觸動她的痛苦。

就身世而言,似乎不太完整,就母愛而言,絲毫無損。我是我媽八十歲生出來一下地就五十歲的孩子。

二十年過去了,北京探母二、三十回,從母親的八十歲到如今之百齡高壽。每一次分別都有心理的壓力,來時開心去時傷感,母親想什麼,在那一刻,我知道,只是誰也沒有說出口來。從母親送我到機場,到只宜送我到樓下看我上車,再到只能坐在輪椅上,在十樓的公寓門口道別。今年秋天去探母歸來之際,母親連從輪椅上站起來都十分吃力了,我們擁別之後,母親轉著輪椅吃力地跟著,要拐彎處,我回頭望了母親一眼,只見她掙扎著緊抓門框,彎著身子勉強站著,危危顫顫地望著我,在此刻,我知道,她不讓我知道的是,她已接近全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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