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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空屋倫語
空屋倫語
◎周芬伶 圖◎蘇意傑
你潛入空屋，應該說是主人暫時外出的別墅，你把別人的家當自己家許多年了，這是你停留的第十二個家，通常會先沖個澡洗去掉滿身汗氣，穿上女主人的浴袍，她跟你的品味十分接近，衣服還算合身，連擺設風格也是，簡單明亮溫暖，木頭地板發出森冷的光，骨董桌椅搭配現代線條冷冽的沙發椅，連牆壁上的畫也不討厭。你坐下來發呆了許久，然後打開電視不停轉換頻道，節目都是重播，乾脆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啤酒，還有半隻烤雞，在沙發椅上邊吃邊看著電視螢幕繼續發呆。
這屋子的歷史久遠，總有半個世紀以上，換過好幾個主人，因位處於霧帶，濕氣很重，為了抵擋濕氣，每個主人都會變更設計，譬如有人把走廊收為內屋，造了一道新牆，你可以明顯分辨出來，牆的感覺跟其他不同，薄一點且凹凸不平；木頭地板也是新換過的，跟這老屋完全不搭，還有乾濕分離的衛浴，密氣門與氣密窗，完全是新材質新設計，這房子起碼更替過五、六個主人，最後屋子變得密不通風，只能從廚房的通氣窗看到花園，那個花園顯然不必要，屋主把別墅改裝成公寓，完全不想與空氣接觸，你潛入的房子太多了，每棟房子的格局、建材與特色你都很熟悉，根本你最適合房仲業，但你更喜歡當潛入者。
上一個潛入的家是有保全要刷卡的豪華大套房，總有二十幾坪大，有大客廳與小和室，臥室是開放式的，有個和式拉門，是最近流行的禪風，花崗石地板走路涼颼颼的，屋主是個購鞋狂，光鞋子就有一百多雙，沒穿過的有一半以上，鞋櫃比衣櫃大，鞋盒外都貼有鞋子的照片與購入時間與價格，這個單身女倫實在敗家，每雙鞋都是價值一、兩萬的名牌鞋，光這些鞋子就可買一輛雙B跑車，你一一試穿那些鞋，大部分居然合腳，像麻豆一樣走台步，光就這樣走了大半夜。
在置換中經歷他人生活
你喜歡經歷他人的生活，偷窺他人，不，應該說是喜歡當他人的自己，或當自己的他人。不能用侵入或潛入這些名詞來規範你，正確的是「置換」。
你是女倫，想當男忍，或當跟你不同的忍，愈不同愈好，每棟房子住著不同的忍，裝載著不同的忍生。
屋外有車燈在閃，是不是主人回來了，你躲到後門準備隨時開溜，通常走時常有留言的衝動，譬如說「謝謝你的招待」或「這段日子以來感謝你的照顧」或「我很欣賞你房子的格調」或「浴室的燈該換了，一閃一閃」的，或「不好意思，我把薯片、烤雞與可樂嗑光了。」但也只是想而已，這太荒謬了。
上上一個潛入的家，是三代同堂，祖母、男主人與女主人與一個男孫子，他們喜歡一起出去度假，女主人很厭惡這種親子遊，因為她像外傭一樣，要打包四個人的行李，伺候老少三代，她根本沒心情玩，就算到歐洲，她還是像來自菲律賓的瑪莉亞，他們喜歡買廉價的紀念品，像俄羅斯娃娃或京都的西陣織小錢包，一個只要幾百，堆得到處都是，可以猜到，等到孩子上小學時，女倫就會逃走，因為一年級症候群會讓她發瘋，總是這樣的，女倫太喜歡犧牲享受享受犧牲，一直到壓垮她的神經。那個屋中是最讓你不舒服的空間，充滿女倫的悲傷。
迷戀的是有愛意的餐桌
有一次潛入一家不算空屋的家庭，是一個長年臥床的獨居老人，家人都不在身邊，他拒絕住安養院，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裡，這一點他很堅持，但很難照護的他連外傭都被氣跑了，子女也很少來看他，現在他病得快要死了，已進入彌留狀態，你握著他的手直至他嚥氣，還幫他淨身換衣，蓋上眼睛與被單，又燒了一些紙錢，你像孝女一樣送走他，你演得太像了，就對自己的雙親那樣用心。這算是你做過的唯一對的事情。
你的父母親病很久，也躺很久了，剛開始你還常回去看他們，後來愈來愈少，你的內心充滿罪惡感，但沒辦法，你做不來那些事，換尿布、餵食打爛的食物、翻身、拍背，推輪椅、洗身，這些事會耗盡你對他們的愛，最後還是會一走了之，所以一開始就決定不要下海，寧願花錢請外傭做。
有時父母親看著你，眼神充滿責備，有時乾脆閉著眼睛不看你，愈是這樣你愈怕回去。
現在好了，你終於完成做為人女的孝道。
你最懷念的一個房子，屋主也是個單身女子，她有一個女伴常來陪她，養三隻貓，冰箱超大食物超多，吃再多也不會被發現，開放式的廚房每個東西都在確當的位置，餐具多到數不清，格子布的桌巾看來很溫暖，因常常開伙桌巾都變黃變油了，你的眼眶發熱，流浪這麼久你終於了解一件事，你迷戀的不是家，而是溫暖的廚房，以及有愛意在其中的餐桌。這裡到處都是綠色盆栽，葉子長得很肥美，還有一個大型魚缸養著十種以上熱帶魚，你的臉在魚缸的投影中發綠，像水草中長出的臉，居然你也是這麼夢幻的女倫，你喜歡這房子的家庭風味，為此住了一年多，只要主人前腳出你後腳就進來，大概是潛入最久的一次，居然沒被發現。一直到她們分手，房子在一夕之間變老變舊，你才不捨地離去，好像你才是真正的分手者，那一次你真的留下一張紙條，放在極不顯眼處：「當愛情灰飛煙滅，不要忘記我見證一切。」
後來你轉徙於不同的房子，最後來到這像公寓的別墅，難看的電視讓你睡著，你做了一個又一個夢，一直到大門打開時，你已無處可逃，主人回來了，他看來又熟悉又陌生，這次你躲不掉了。
「原來是你。你一直在這裡。」
「是啊，很抱歉，我不斷背叛逃離你。」
「你找到一直想達到的超越終極嗎？」
「沒有，終極就是終極，何來超越？」
「那你驗證了什麼？」
「觀看。無需言語。」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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