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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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3 花甲

2010/04/27 06:00

【閱讀小說】3之3花甲

◎楊富閔 圖◎阿尼默

退伍,花甲進家門,還不及天亮去廢田工地,說了聲:「冷」。忽然就這樣空了下去。

花甲就這樣空了下去。

入院時醫生說大好大壞,檢查半個月查不出什麼病,但可以確定是「寒到」。中醫則說花甲體內冰氣太重很多年了,可能個性也很硬冷。老父本要駁斥,卻只低聲說了:「我兒子滿溫柔的。」老父用盡他民俗人脈來為花甲收驚補運觀落陰,還抱來電暖爐,花甲頻哆嗦,老父只得不停拭汗將室溫往上升,人間煉獄,花甲有時抖到哭出來,微弱地喊:「爸爸。」老父就將他緊緊抱住。老父修佛的朋友來,說佛祖難解;保生大帝降駕指示與花家緣已盡,保生大帝還說,花甲那孩子正奔跑在落雨的草原上,回頭不知對誰揮手微笑。老父聆聽至此只是抓了抓頭髮便步出廟宇。老父幾個扛神轎的朋友則抱了台電腦,說是去台北進香順道組的,抱來病房要給花甲寫作,花甲裹著大棉被伸出白皙的手,對著轎班子弟笑了笑,摸摸鍵盤後全身便開始起疹子,送加護病房住了好些天。後來花甲有次面無表情對老父說:「我覺得我的內臟也是冰的。冷冰冰的,爸爸,我是一個無情的孩子。」老父只好摩擦雙手生熱,趁熱度鑽進花甲的衣內,貼緊花甲的皮膚。花甲說:「內臟好冷。」老父頭一次流淚,說:「你怎麼會是無情的孩子。」花甲從小就認識的堃叔來病房起乩,不到三分鐘就退駕躺臥在地,當天花甲開始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嬸婆不能接受怎麼一個孫子就這樣空了,真的是空了,吃什麼吐什麼,但也不見他瘦,就是逢人看花甲都可以感覺到:「花甲已經不在那裡了!」嬸婆找來她念醫科的學生跨院會診,自己划著輪子在院間走道跑來跑去,哭喊著:「是被什麼寒到啦,台灣哪會變甲這呢寒……」嬸婆的呼喊聲迴盪在院間內,院外則飄著細細的台南雪。

驚蟄,花甲在二○一一年的春雷響後,多重器官衰竭,在睡夢中走人,得年二十三,那晚老父趴花甲床沿,怕兒子冷,房內溫度拉到三十七、八度,老父熱得打赤膊睡覺,也冒汗,老父先是聽見雨聲,後感覺床軟綿綿了,像有人走了。

對花甲而言,人間二十出頭年,實在太早了。

老父的換帖說要粘間靈厝燒給花甲。為此老父想設計成花甲夢想中的房屋,卻怎麼說怎麼空洞,心糾結了好幾天,最後老父決定:「乾脆糊跟我現在住的一模一樣好了。幹。」瞬時心中竟盪起了漣漪,暖流。老父當下續說:「再糊一個我。」花甲火化後入土家族墓園,老地方了,移靈隊伍同樣繞山路來到廢田,沒人跟丟地像是在地人,大夥都把車子停在花甲本要蓋房屋而預留的停車場前,老父激動得頻向他的兄弟們點頭致謝,說有熱鬧有熱鬧。花甲從前想像的親朋好友也都來了,叔公伯公堂哥表哥阿姊阿妹大排行,大中午的就在山林間給喝開,極溫暖,家族成員繞工地圈大弧(依花甲當年描摹的弧度),老父將花甲從小獎狀畢業證書照片戲劇書裝潢書日記書滑板鞋限量襯衫電子配備,全給放進這靈厝,大把火給它燒掉了。而火勢實在大,葬儀社的人都說沒看過這麼旺盛的火,可以趁機取暖,究竟花甲是得了沒有醫學根據的寒病走人的,老父蹲坐地上,看火,嬸婆被親戚給攙扶著。雨其實已經下很久了,但都沒人想躲,人們對於氣候的轉變已經開始有了新的體會,有雨可淋顯然是上天的恩賜,至少不再缺水,淋雨在台灣人民心中提升至宗教的層次。老父仰見焚燒而起的黑煙,如雲層團團而起飄在山區,然後飄向大台南,飄向台灣海峽,老父猜想,如果花甲在天上看著,一定會說:「台灣親像被炸彈轟炸過。」火熄之前離開,眾親朋轉頭旋向嬸婆鞠躬,到底嬸婆也不管禁忌來了,嬸婆在嗩吶聲搖鈴聲中暈了過去,儀隊奏著幸福曲目,在山谷間迴盪著。花甲真真走人了。

更多年以後,那時天氣已無四季之分,觀看氣象播報是落伍的事,人們自己製造四季,嘉南平原九月就是一片雪景,低窪地區居民已經移往內陸山區。老父依然會開車載嬸婆去醫院復健,嬸婆似乎不再老了,就停在花甲二十二歲那年,只是嬸婆常對著路人喊道:「要地震了、要落雪了、要風颱了。快走喔快走喔!」老父只好趕緊將嬸婆的嘴巴摀住,因為那時氣候變遷已經造成世界上百萬人流離失所,任意預言氣候之事是被禁止的。老父總喜歡來這山中無氣候、無歲月之廢田,不停鋤草翻土與澆花。當年花甲倉促立起的梁柱和老父植的檨仔樹平行,有天勢必會把鋼筋給掩蔽,讓人得以藏身其中,不見天日,老父難免想像花甲如果可以夠小,夠童真,也會在裡頭奔跑,老父甚至想過要是真有屋成那天,將會是怎樣的生活?他猜想花甲會說:「家常生活就好啦。」這想像讓老父感到滿意,彷彿更了解兒子了。老父和嬸婆晚年從不換季,他們將會愈來愈頻繁地來到這廢田,和家族亡靈愈靠愈近,直到自己也躺了下去。是一次老父帶著嬸婆來到花甲長眠之地,嬸婆錄音帶播送著:「我們花甲什麼時候台北回來?」老父前去草原遠眺曾文溪。嬸婆又說:「花甲什麼時候台北回來?台北會火山爆發,快轉來南部躲一躲。」老父走近嬸婆,推輪椅步行入家族墓園。嬸婆又說:「花甲是什麼時候從台北回來啦,都不應我一下。」老父咳了一聲,鬆口:「明天啦,明天就回來了啦……」

是時天空好大一片烏雲飄過,世界忽然全暗了下來,嬸婆說:「天黑才要回來喔。他還再去台北嗎?厝什麼時陣會蓋好?」老父推著嬸婆走進家族墓園,穿越花家列祖列宗,開基兩、三百年,好熟悉的一條路啊,老父說:「快了,擱乎伊一點時間,一點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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