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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那走過香港的腳

2010/06/23 06:00

我那走過香港的腳

◎黃信恩 圖◎太陽臉

癢。夏季之浪,足癬之潮。

浴場,沙灘,泳池,三溫暖。汗水撲撲,鞋襪濕濕,足膚如沃土。孢子顆顆飄落,菌絲條條伸張,一座陰暗熱鬧的足底生態,在磨蹭裡日日興旺,高歌不歇。

每到夏季,我總要經歷數月的「隔靴搔癢」。因為工作關係,我得穿皮鞋,抹得油亮亮,病房、診間、討論室,疾行趕場。

查房、放腹水、抽胸水、掃超音波……只要思緒單一,專注手上工作,我往往就忽略了腳上的騷動;一旦坐下,準備補齊今日病歷,思慮開始鬆懈,癢於是從足底放大,此時特別容易感知到癢的存在。

堪不起「搔不到癢處」之擾,我索性脫下皮鞋,讓裹襪的雙足,在辦公桌下相互摩擦,推擠,甚至近乎械鬥。往往,要摩到痛,癢的感覺才被壓抑下來。

「奇怪,怎麼有人在寫毛筆?」一位同事經過。

「喔,剛才好像有人在這裡吃魷魚絲。」這令人局促的瞬間,我會撒個小謊,輕輕地,什麼事都沒發生。

流汗與勞動者的共同語言

每當下班,行經城裡亮著「泰式足底按摩」的養生館,嗅見精油與花香,我總奢望足底經絡,享受一場忘我的按壓。但想到這雙鄙陋的足,我卻步了。

拖鞋、造形夾腳拖、涼鞋不用說,就連穿只露腳跟的勃肯鞋都得謹慎。我得思考出席的場合會遇見什麼人,就害怕雙足洩漏了我光鮮皮鞋內的祕密。常常最後還是選擇帆布鞋或慢跑鞋,縱使炎夏無風,讓醜事躲於悶鞋裡,安心地惡性循環。

抗黴藥膏我當然擦過,但每天裹襪穿鞋的時間高達十多小時,治標不治本。我開始講究襪材。竹炭襪、奈米襪、排汗襪……那一列列的襪子,抗菌的、除臭的、透氣的、舒適的、薄涼的、負離子的、台灣孟宗竹的,各持理由,讓人撩亂。

有天,我和一位來院見習的香港醫學生吃飯。我們聊了許多港台生活枝節,話題突然來到香港腳。

「你同意香港腳嗎?」我問。

「其實,我有香港腳。」他說。

我們兩個大笑。「香港」這鑲金的詞彙,當做形容詞,都帶著奢華,是名牌的、時尚的、物欲的。只是用來形容腳,就變質了,是挨蹭與苦行的。

據說,當年英國占領香港,每隔一段時間便得遣軍來港。一年夏季,軍隊已至,卻因氣候惡劣無法即刻上岸,只好坐困船艙。因為香港氣候潮濕,船上更是一片溽氣,慣於高緯度的英國士兵足上開始出現水泡皮屑,既紅且癢,以為香港之流行病,稱之香港腳。

雖然香港腳似乎是英國人創建的辭彙,但對多數歐美民族卻很陌生。學生時代,我曾招待一位奧地利交換醫學生。他是個會偷吸大麻的醫學生,愛喝酒、搞派對、吃台灣小吃。但對Hong Kong foot很陌生,原來他們稱之為Athlete’s foot,運動員腳。無論俗名為何,指的都是足癬。我才明白,足癬跨越歐亞大陸,是流汗與勞動者的共同語言。

糾纏足底的怨偶關係

對於香港腳,我的閱歷大多來自軍旅。軍中讓香港腳集大成,浩浩蕩蕩,標本性呈列,所有教科書告訴你的圖譜,都在這裡找得到。

當醫官時,我看過各式脫屑的、發紅的、膿皰的、裂痕的、角化的、酸敗的、大片剝落的足癬。它們有的僅長於趾縫間、有的爬到足背、有的蔓延足底、有的甚至因搔抓感染,引發蜂窩性組織炎。

所以在部隊裡,我格外提醒自己,切勿穿錯鞋子,特別是樣式一致的白豹鞋與藍白拖。素簡的色調裡,藏著滿滿的不安。雖然如此,我生平最嚴重的一次足癬,就發生在服役時。病灶從趾縫擴展到足內緣,再爬上足背。我試過各式藥劑,有乳膏、凝膠、滴劑,也試著剪去厚硬的皮層,讓膏藥更易滲透。但表皮脫了又長,長了又脫,劇癢無比。

有天,我從醫藥箱搜出一包足爽,差九天就過期。我在鋼盆倒入約三公升的沸水,接著撒入足爽,攪拌,俟溫度冷卻,雙足浸入,開始浸泡。

整個浸泡過程,我不斷想起一則廣告,然後整腦子都迴盪著:「香港腳香港腳癢又癢,用了足爽就不癢。」我發現,因香港腳來醫務所的弟兄,最常問的就是:「有足爽嗎?」他們總輕易地想起這首歌。啊!那是集體的鄉愁哪,比國歌還深刻的傳唱,是我們從小被電視植入的廣告記憶,聽覺的世代連結。

擔任醫官數月,我注意到軍中的足癬無階級之分,亦無貧富之分。就連那不出操、埋首於室內的高勤官,也時常向我討抗黴藥膏。只是比起庶民小卒,他們有些人出手多了霸道,具了官僚,顯得盛氣凌人,有時甚至是搜刮。

有次,我搬一箱剛撥補完的藥材回醫務所,一位上尉軍官毫無法紀地,大肆搜刮他想要的成藥。拿到了,人走,一句話也不說,留下凌亂的藥品。

還有一次,一位校級長官,用怒斥的聲調問我:「醫官我的療黴舒呢?你什麼時候給我?再等下去我的腳都要爛掉,被剁掉啦!」

我被雷劈似的,對這高層官感到絕望,徹底瞧不起他。現成抗黴藥膏他不用,指定當時火紅的噴劑型療黴舒。這新品標榜輕輕一噴,清爽、不黏膩、殺菌力強,只是售價貴了些。於是每月後勤撥補的三千元藥材費,就有不少比例拿來支付他的療黴舒。我想到就氣,有種被勒索的感覺,卻敢怒不敢言。

如今,退伍多年,噴劑型療黴舒已退潮。藥商近來推出「一次療程」的特效藥。據聞,沿腳趾、腳掌、腳側表皮塗擦此藥一次,便能形成透明薄膜,廿四小時內勿沾水,藥物將傳抵角質層,持續殺菌濃度達十三天。

我對這項革命性產品感到瞠目結舌,想著這燠熱的島嶼,空氣漫涵黴菌,香港腳似難根治。或許就像若隱若現的記憶,偶然想起,就偶然發作。它融為生活,在足底版圖消消長長,歷經興衰;它確實曾徹底在我足上消跡,卻在短短一個月內滋滋長起,以糾纏的怨偶關係對立著。

有時,香港腳對我來說不是一種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又癢、又恨、又難以報復的感覺,一如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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