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老媽的半日叛變

◎張芬齡

在我們居住的社區，八十八歲的老爸和八十二歲的老媽是有趣的人文景觀：身高相差三十公分、體重卻不相上下的兩人走在街上，被戲稱是七爺八爺出巡；白髮蒼蒼、笑口常開的兩人端坐在巷口的矮板凳，鄰居說宛若土地公土地婆再世。形影不離的兩人是小女人和大男人的典型組合，雖然爭執難免，但媽始終臣服於爸的意志，享受著以夫為天的安全感。他們默契十足地一起老去，一起健忘。

前天傍晚回家，我看見媽獨自坐在巷口，直覺事有蹊蹺。媽說：「中午和你爸吵架，我氣得大吼：『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對？我不如死了算了！』今天我豁出去了，絕不先開口跟他說話！」溫馴的老媽在「唯夫是從」一甲子之後，竟然出現反動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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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問吵架的緣由，媽想了數十秒，尷尬地吐出四個字：「我忘記了。」在媽卑微的女性生命史上堪稱壯烈的「叛變」史實，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健忘盜走！為了協尋母親失蹤的記憶檔案，我拋出一連串線索：因為你愛管鄰居閒事？看電視時胡亂轉台？媽說不是。爸煮菜時你又忍不住在一旁咕咕噥噥？媽搖搖頭。那一定是你又叨叨念念要爸洗澡惹他生氣囉？媽還是搖頭。她費勁苦思，喃喃自語：「奇怪，怎麼都想不起來？」我打趣地提議：「要不要我幫你去問爸？」媽說不行，這形同叛變的士兵自投羅網，換來的鐵定是嚴厲的懲罰。「我會想起來的！」她堅定地說。

開門進屋時，爸坐在客廳閉目養神。憲兵出身的老爸是家中的精神標竿，刻苦耐勞，忠厚勤樸，認真負責……這類正面評語全都適用在他身上；在這座二十多坪的家庭堡壘，他是永不退役的將軍，在他英明的決策和仲裁下，人人謹守本分，一切井然有序。我在他身邊坐下，心想他肯定會振振有詞地數落媽的不是；我打定主意見機行事，替媽求情。萬萬想不到爸開口說出的竟是：「我剛才夢見自己穿著新買的西裝，胸口別了一朵大紅花，你媽穿著新娘禮服。我牽著她的手，居然飛了起來……」接著，他又眉飛色舞地講述起當年和媽在火車站結識的經過，他清楚地記得媽年輕時的模樣。爸完全沒有提到中午的事情，我不知是健忘盜走了他的憤怒，還是甜美的回憶讓他主動向健忘繳械。

晚上，爸媽和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媽板著一張臉，為了遂行冷戰的宣示，也因為仍然沒能想起究竟為啥事爭吵。九點多，爸突然一把抓起媽的手，逗趣誇張地模仿劇中演員說話：「謝謝你跟著我辛苦大半輩子。」上下排假牙在漱口杯裡浸泡著的老媽，咧著嘴開心地笑了，像剛長乳牙的女娃兒。

老媽的半日叛變就此落幕，寬容的健忘判她無罪開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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