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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他們刪了我的戲
《夏綠地》的手繪舞台。（劉亮延／提供）
◎劉亮延
當你一不小心跌進了癡迷與幻想，在快速旋轉的速度裡由目眩始至對準焦距，你無法看見。這個癡迷幻洞儘管陽光普照微風徐徐，舒適並且祥和，但你就是看不見。你以為這是錯覺，錯覺暗示著什麼？某一個實在？但你遍尋不著。為什麼？如實的門無法推開，如實的愛人說著聽不懂的話，荒謬至極從某些對象，好比植物，你卻得到溫暖。曠野或是海岸離你老遠，但你卻比任何便利的更熟悉他們，有如一張擺在身邊的椅子。當你坐下，世界旋轉了起來。
一個如此這般簡單的原地旋轉，生出了無窮恐懼，你感覺被推向另一處，你感覺時間突然再不尾隨於後，直到你低頭看著手，你看著它敲擊鍵盤，窗外的世界像手風琴般呼吸。夏天夜晚的壁虎如同蟑螂那樣叫，你寧可相信這是個夢，這樣一來等你醒來，幸福還在，愛人還在，你寧可相信困頓與壓迫終究會遇到一顆熱情無知的心靈，然後他們就會投降。
誠實面對蔓生出來的惡
當你念出你的字，當你已經自然地可以感受到發出一個字的複雜性，你甚至漸漸懂得去拿捏其中外延意義的可能性，那些你的詞組，句型與段落樣式，乃至角色，動作，結構，主題。你寧可相信這是另一個夢，這樣一來等你醒來，幸福還在，你便可以不再透過說去測度它，它可以如實地以它自在的方式生長。
當你流淚，當你一旦因為碰觸到溫度變化而流淚，某人的手，某人的肩，某人的眼神。你想喊，但你已沒有話語可以支撐那些，那些既不是控訴也不是委屈的碎石，碎石便崩落，斷斷續續無聲而沉默。那時候你寧可相信它是夢。
你相信有個對象不會走，你相信分裂都是瞬間的。你與你自己交談，想像無邊無際地包圍其中，雖然你看不見它們，那些先生，太太，孩子與同事。但他們分別與你的分裂交談。他們確實分別交談。而你恐懼。你時時刻刻沒有「一」，你更不能取消歸零。你的掙扎在沒有對象的過程中變成一種舞蹈，你跨步轉身，你旋轉手臂，跳躍，直到摔跤跌倒，再起來跳。然後累了，便做了一個夢。
一開始，是一齣從憂鬱開始去書寫憂鬱，在憂鬱裡對希望想像，並對不在場的現實投以各式預料，更無所畏懼地施以暴力，儘可能地惡毒地詛咒它們，被架構在六個從屬的幻境之下的故事。1892年的《黃色壁紙》在這個2010年的《夏綠地》裡，扮演著一種遙遠指引的範本式的角色。如同這位曾在1898年寫下《婦女與經濟》的社會學家，離開她的學術理性，誠實地直視分娩後的苦痛，並視此生理上暫時的殘餘廢物成材料，將它們製作成了可能。那些與女性主義，產後身心靈健康無關的思考與表達之可能。
花癡劇場系列發展至今，《夏綠地》是最邪惡的一個劇本，《聖經》要我用七天繁瑣的規矩，用牛與羊的血與肉才能潔淨。我拿起語言的刀劍破壞了愛的基礎，也破壞了信任的基礎。但，這不是為了要懺悔，也不是為了要犧牲，更不是要宣戰。關於書寫這個劇本，我只想達到一個目標，我必須要誠實。我必須要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怯懦，膚淺與猜忌懷疑。我必須用短短淺淺人生去面對這從我的心蔓生出來的惡。他們與我共處，只是為什麼我不了解他們？
但，當這齣戲演出的時候，你們並不能看到我所寫的那些。那個我寫過的最邪惡的戲，已經被導演與演員刪掉了。他們涉入文本，他們排練文本，他們組織起另一個與我無關的倫理。當我文學的內在結構崩解，他們採取別的方式來解決這個惡，已經是他們努力的成果。
繼續自由地思考與生存
我必須撇清，我必須捍衛我自己的誠實。我必須要說，我就是一個壞蛋。
同時，讓觀眾進劇場以為我是好人，並不是我的意思。一開始，這個惡到底能不能解決，就已經不是一個壞人的問題了。
做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我伸手看不見指頭，我在黑暗中焦慮憤怒與計謀，我只是想毀了更多更多的東西，用寫作，用語言，用詩。這便是我的心，我不能讓我愛你們。我不可以因此倚賴於你們的愛。就算那可能只是一種你們習慣的場面話。這不是成熟與否的問題，也不是顧全大局的問題。這只是一個失去的問題。
我們不能懼怕失去。
但，我相信幸福，我相信希望，我相信神與鬼，我相信未來。只是此處此刻，我無法欺騙你們這不是一個幻夢一個無盡深淵。
也許我所寫的那個被刪掉的劇本永遠都不會演出，又也許有一天我可以長出翅膀我可以越過它並鳥瞰它。但前提是我要讓我自己得以繼續自由地思考與生存下去。
各位觀眾不要因為看不到原著而喪氣，在我們這個翻譯的世界裡，有人逃避有人衝動，那都是他們倖存的歸宿。一部小說，一首詩，一篇報導，一個樂譜，一張相片。有人話沒講完，有人收訊不良，有人自圓其說，有人行將就木，有人煩躁求去。這就是真相。
這種竭力要刪去要排斥要主權的真相，其實非常之好看！●
■「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將於9月17日至19日，推出新作《夏綠地》，提出對憂鬱病／迷幻文化全然不同的當代觀點。詳情可上網：www.leeqingzhao.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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