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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拔河
拔河
◎黃志聰 圖◎蘇意傑
衝出房門的阿公，防禦狀地邊搧動掌風邊狂喊我爸乳名；接著，和腳底黏在一起的武士牌木屐吱叩吱叩，穿越微涼，踩破暗夜。
屋外，闃黑竄動；屋內，八十歲老人瞬間變成小孩，懼黑，膽怯，要人陪。阿公牢牢抓住我們焦慮的眼神，先貪婪吸了幾口飽滿氣息安神，再放膽描述髒東西纏他的過程，綠鬼有六隻手，紅鬼動不動就吐血，黑鬼喜歡露出一口白牙。
我們猜是一場平凡夢境，不以為意。但連著幾天，夜半三更的阿公總化做一只鬧鐘，在和他口中的「魔神仔」一陣刀光劍影後，響聲大作。
阿公的生活節奏背離常態，我們跟著神經兮兮，只好馬不停蹄穿梭於天上神佛及人間華佗之間，尋求風平浪靜。廟堂千歲爺持七星寶劍畫天兜圈，滿口神話，掐指算出阿公「卡到陰」，前生今世因果錯綜糾葛，三魂七魄中嚇跑了一魂二魄；醫生則診斷阿公已躋進文明人的行列，憂鬱上身，伴隨輕微失智，恍惚的意識三不五時操演，正悄悄砌牆築城圍困自己，走回過去。
阿公渴了只肯喝符水，藥吃得比飯還勤，但日子始終蜿蜒，分岔處處，無法筆直前行。嗜睡是阿公的新症狀，他常分不清太陽或月亮，呆坐打盹或靜默不語的時間像午後的身影，愈拉愈長，長到讓人驚覺到大事不妙。於是，祖孫之間的互動趕進度似地變多，噓寒問暖的配額很快便用掉大半，然而缺憾卻如深秋離枝的葉片，俯拾皆是。
一場以眼神為繩索的拔河
黃昏，天空爆開一連串的火紅。我預備幫對生活失去熱情的阿公洗澡。首先洗滌一頭皤皤白髮；其中幾根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灰色髮絲蜷伏在鬢角或髮間漩渦周圍，為一片暮氣沉沉舞動幾抹青春，然後宿命地等待歲月染白。那猶如一本掙逐柴米油鹽的回憶錄，為兒女牽腸掛肚的流水帳冊，似乎無關四季節氣。接著，我躡手躡腳，萬分尷尬地欲褪去阿公的寬鬆四角花褲，以便全身沖洗。未料阿公的神色跌得四腳朝天，身體觸電般迅速彈開，並高分貝拒絕我的好意。
彷彿魂魄歸體，阿公自沉睡中醒來，我雙手合十謝天謝地謝菩薩。然浴室濕滑，情感遭理智擒服，婦人之仁逃之夭夭。只是眼前老男人的堅持如銅牆鐵壁，矢言捍衛極度私密的儀式，因為戮力維持住前任鄰長、戶長、父親、祖父及曾祖父……等諸多角色的威儀在阿公的人生劇本中是重要橋段，自是容不得他咸認踰越禮數的荒誕行徑展開演繹。於是，我們任著水龍頭放聲喧譁，目對目瞪視、相互拉扯，展開一場以眼神為繩索的拔河。
想起小時候常和阿公比賽坐翹翹板，他一屁股坐下，體重不到他三分之一的我離開地表數尺，總天真以為就要與雲彩或小鳥撞在一塊。通常我一抗議，阿公就會識相地節節敗退。這回，童年時的特權已超過使用期限，阿公讓步的本錢也花個精光。陳舊往事將記憶倉庫擠得水洩不通時，阿公的身形已被日常瑣碎壓折得彎腰駝背，連同我鬥嘴都顯得意興闌珊，氣力洩肚。
我心中的巨人慘敗收場
我們祖孫倆手上沒刀沒槍，缺矛少盾的，煙硝味卻有增無減。「阿公，洗那兒時，我把臉轉到側邊可以嗎？聽話喔！」祭出哄小女兒的口吻，主動出招，身段柔軟得像風。阿公選擇用裝聾作啞，表情撲克向我回擊。右手托牆，左手握著門把，阿公明顯不耐久站。雙腳微微顫抖，受過傷的頸肩像山巔的順向坡，隨時可能走山。此外，鬆弛體膚貼滿了時光的紋身，黑的青的紫的，還有新增的赭紅，加上如廚餘發酸的老人味，齊聲催促阿公老了就要認命。
時間像急馳的流星，自緊抿的嘴唇畫開一條裂縫。「讓你洗啦！但是絕不能偷看。」歎口長氣，撤除武裝，意志潰散，尊嚴肢解遍地。阿公拭去臉上斗大汗珠（我看不清有無夾雜淚珠），垂頭閉眼，挫敗的難堪與自卑在塌陷的五官裡東躲西藏。暗地裡，我當是一樁私房祕密，設定一長列複雜密碼，鎖在門禁森嚴的心房。
拔河結束。險勝，沒有喜悅；力不從心的屈服，我心中的巨人垮了。
面龐一陣薄暮的紅，阿公如新嫁娘初夜般的嬌羞。我清洗他癱軟的男性象徵時，一串灼熱的液體向我襲來，零零散散的，力道極輕。「失禮喔，凍未條啦！」無法隨心所欲駕馭的失態赤裸上演。我拒絕執行大腦傳達笑意的指示，並將爭先恐後的淚液整隊完成，一點一滴製造傷感；遲未搭腔，但在心裡回答了千百次「沒關係」。
之後，我們常常為著盥洗的方式和尺度僵持不下，對話回到沒有心機的孩提時代。「昨是今非」是阿公記憶迷路後的新作風，直到他被冰冷的儀器管線全面接管。傍晚時分的負擔被護士搶走，多出來的空閒卻不知如何打發。花季過後，加護病房內的病體面容枯萎，聲息微弱，心電圖曲線偷懶地漸漸躺平。想攔阻正起身準備升天的阿公，強心針接力式漫入體內，心臟做最後的迴光返照；電擊，軀體一彈一落，胸脹嘴斜舌吐，阿公永遠地繳械了。
和歲月的拔河，一如我們早有的心理準備，阿公慘敗收場。
夢中，阿公似經韜光養晦，操作著一付全新身囊，穿著摩登，聲音洪亮，氣色紅潤，能跑能跳能吃能喝，微笑地說他血壓正常，肝臟不再半睡半醒，心悸胸悶已不藥而癒，並提醒我多行善事，中樂透機率自然提高，還要我不用擔心他洗澡的問題。
踏出夢境，我愉悅地將淚擦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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