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紀錄片事件

◎葉佳怡

鏡頭必須擅於等待，攝影技巧倒是其次。女孩決定自己叫M的那天，膠卷就開始轉動，她耳朵裡也喀啦喀啦響起齒輪的聲音。

為什麼是M呢，她其實沒有想得很清楚，只覺得必須是一個英文字母，才能讓她像日系文藝小說的女主角，輕易在所有沉重的字裡行間變得透明、帶著空寂的靈氣，並能和所有迎面而來的細節錯身而過。是的，細節，生活就是細節，不在字裡，也不在行間，是一個個方正的油墨印字。只不過女主角還能躲在書裡，她能做的卻只有給自己取名，於是她叫M，是個偽女主角，閱讀的眼睛尚未出現，她能做的只是留下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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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在離開咖啡店的第一個巷口停頓，左右張望，發現了無車的瞬間，是的，記錄下來了。然後她抬頭，看到死白的路燈旁飛滿水蟻，多看了兩秒，於是這個停頓，終於將畫面飽滿。你在嗎，未來的眼睛，這份心情，在這個又是失敗的一天的結尾，是無法用言語傳遞的，但只要想像有一個你，能原封不動地看到真相，一切似乎就值得繼續下去。

事實是，對於她本人來說，生活的困境如此巨大，於是每個深夜，一幕幕裂解之後的困境以漫長的時間軸在她眼前重現、變造、甚至延伸到未來，終於阻礙她所有睡眠。然而M不同，M將會有觀眾，M是一個確知能被詮釋的完整段落。如同她曾撿到的一隻貓，被她編造了所有撿到之前的流浪故事，也確實在五年後看到牠生命的終結。她可以永無止盡地向他人敘述這隻貓，以至於那隻貓在街上的飢餓與傷口，甚至是與她生活的點滴，以及牠死前開過的三次刀和最後的昏迷，都經過她的眼睛，再從嘴裡流洩出最飽滿的溫情。經由這個過程，她給了她的貓至高無上的幸福。

然而此時此刻，她又坐在咖啡店，桌上是即將見底的白瓷杯，以及前方一個已經第十七次偷瞄她的老男人。在老男人走進咖啡店之前，她位於她和M之間，老男人走進咖啡店之後，她是有了十七張快照的M，欲迎還拒地被留下了正史之外的軼事。她原本要離開了，但有點渴望第十八張快照，於是又坐了一會兒，結果老男人竟然先行動了，走向她，在她桌上留下了一台小巧銀色的數位相機，離開了。

她飢餓地打開電源，看到了數以百計的M，以數位檔案的模式確實展現在她眼前。她看到托腮的M、捏耳朵的M、右手把攪拌棒舉在半空中就停頓的M、眼睛眨到一半的M……不美，都不美。然而她的失望一次次激化了興奮，讓她更飢餓地吞吃下一張張照片，或完整或破碎的影像於是一幀幀掃進眼底。終於，她找到一個美麗的M，半瞇著眼，傍晚的陽光則掠過臉頰，留下適切的陰影。她決定了，從今以後，在咖啡店的M就是這個，沒得爭辯。

她知道膠卷還在轉動，卻無法錄下這個心思。為了確定遠在未來的觀眾接受到正確的暗示，她把顯示這張照片的相機舉高，以M的姿態，朝向所有鏡頭可能埋伏的方向，緩慢地，每秒定格一次地，整整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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