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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手指 <下>
【閱讀小說】手指 <下>
◎李維菁 圖◎顏寧儀
接下來的好幾年,我都處在大吃大喝,又因罪惡感拚命嘔吐的循環中。
嘔吐的要訣是將手指頭伸到喉嚨深處,拚命挖,拚命刺激喉頭那個小小的肉球突起,然後所有消化到一半或者是根本還沒消化的、還存有原色原貌的食物,就會哇地一口氣從胃部、食道、喉嚨整個噴出來。
休息片刻,繼續將手指頭伸進去再摳一次,差不多了,身體內部開始出現痙攣感,等個幾秒鐘,又會有帶著酸味的懸浮液體衝出你的身體。有時候,就那麼難得地有一、兩次,你會發現觀想與意志可以控制嘔吐。在十分鐘之內狼吞虎嚥下相當於別人三、四餐的食物分量後,拖著已經昏昏沉沉又沮喪笨重的身體扶著馬桶邊緣,然後深深地呼吸一口,想著「要吐了」、「要吐了」。
連手指頭都不用摳,剛吃下去的所有東西依反過來的順序,迅速地一項一項地噴瀉在馬桶裡。由於力道太猛,部分半消化的食物會噴在馬桶沿、掀起的馬桶蓋以及馬桶旁邊的地上。有完整的麵包,魚、豬肉干、雞丁、沒嚼爛的蝦味先、豆腐、巧克力棒,仍以完整的形態出現,逐漸地,開始出現一些奇特混雜夾雜著固態的黏糊,帶橘帶黃的,是中間吃下去的,那些已呈半消化的狀態。好似提醒我剛剛的菜單似的,最後,吐到快空的時候,是一種深綠色的,奇怪液體。
我搖搖晃晃地先洗了手,撐著自己看著白色馬桶裡的一片混亂,覺得,好似一幅抽象畫。
然而,多數的時候還是用手指頭,不用不行。用手指進行嘔吐工程,比較實在穩當。
這種癖性糾纏多年以後,我決心要停止。那些年我一直克制著要用嘔吐來清潔骯髒的自己的欲望。我在自己焦慮的時候不去吃,就算真的吃了也絕對不要吐,希望自己能與胃裡頭的食物和平共存。
手指頭有時候會不自覺地抽動,尤其是食指,但是我不理會她。
手指失去嘔吐的專職後,就成為美麗的裝飾品了。我戴上了各式各樣的戒指都好看,直到買出了恨意,繼之疲累。我隨意地輕蔑地帶著侮辱自己意味地大方在吧台上將手上的戒指脫下來,送給旁邊坐的其他女伴。
好漂亮啊,你的戒指。
喜歡嗎?送給你。我很快地脫掉那些晶晶亮亮的玩意,套到別人手指上。
終於有一天我將這些叮叮噹噹的戒指全掃入了小盒子內,懶得再看。
虛情與假意,銘心與刻骨,全是我和自己談的無聊戀愛。
偶爾我仍然覺得自己光禿禿的一雙手顯得多麼寂寞寒酸,尤其在女孩聚會裡頭,我素著的雙手,與女人們戴滿不同理由不同材質不同款式的戒指的手,同時拿著酒杯輕食,覺得自己只穿了內衣就出門。
於是我迷戀搽上指甲油這檔事。
為我修長美麗的手指添加色彩,紅的紫的綠的藍的,祖宗給我美麗的手指頭,不花錢的天賦,我大可以盡情揮霍炫耀,我的手指是我的建築,我要怎樣改造都是大方任性。
我想念他的手指,優雅大器,節制且大度。
歡愛時覺得那美麗有力手指在身上烙印,一次又一次地確認,彷彿通了心意的魔法師一般,你哪裡想著手指,手指就會到那裡愛你。身體如貂一樣交纏,我的手指與他的手指緊緊相握。我看到自己塗得血紅的手指在他身上遊走,也看到自己紅到嚇人的手指,回到自己瘦弱蒼白的身體上擺弄,貪歡不能盡歡,驚心動魄,這雙手淫蕩華麗且虛張聲勢,貧乏到哀傷。
他走後我便判定他死了。
他死後我就開始為我們的愛情守寡,夜裡他的手指在我身上留下的滿滿印記,腫燙發紅,灼熱痛苦,與回憶交媾,彷彿重新與他的手指繾綣。
戒指、指甲油、線條、形態、顏色、量感、光澤、透視、氣味、質感、觸摸、溫度,都不重要了。這些年來,我看著我美麗的手指逐漸變形,指節開始突出,手背生出青筋,斑點爬上皮膚。
他留在我身上的指印,經過這些年還是會發光灼痛,我為此輾轉不眠的時候,身體疼痛不堪的時候,我總是靜靜地等待疼痛過去,一點也不想讓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觸碰。
但我也會想像他美好的手指頭,早在墓地中腐爛成枯骨。
關於守寡這件事情,我只犯了一次接近錯誤的錯誤。
你可以防範當你周旋甜言蜜語的男人,你可以滑溜調情仍能全身而退,你可以通過誘惑輕而易舉,你可以在動情的危機發作之前就悄然消失。沒有人可以抓到你,你玩弄一下他人也會立即丟棄。
你會動作會氣氛,你會撩撥會傷人,然而沒想到是言語,隨風孔鑽進了防密森嚴的身體建築。
我開始固定跟電腦那端的男人說話,那個沒有臉沒有身體沒有聲音的人說話。
這種人最安全,不需要擔心,真誠熱烈,狡猾奸詐,其實不干你的事,只要關機就錯開人生。
我不信任他,但習慣跟他傾訴,我不想見他,我憎恨這種倚賴,不過告訴自己其實可有可無。
然後漸漸地,這個沒頭沒臉沒魂沒心的人,開始成為暖烘烘的所在。他沒有性別與面目,沒有氣味與形體,我想過他可能只是映照我自己心思情緒的鏡子,要不然怎麼會這樣同步運作感應與情緒連結與言語對應。但是鏡子也許更好,你益發相信他不會帶來困惑不致搗亂你的安全。
有一剎那你以為找到了親人,是最好的那種等級,那種不會給你帶來疼痛的親人。
咕噥咕噥,叮叮噹噹童言童語倒了出去,把甜言蜜語給了出去,把顛言狂語送為禮物。我長大了,但我身體裡頭有殘存的少年漂流記憶,讓我焦慮不安,這個沒有臉的人以他的言語魔術讓我顫抖怕寒的部分有一剎那穩了下來。有時候我警覺這是騙術是虛假,有時候我幻想,就算是幻術,也在不知不覺中陪我,讓我多一點勇氣長大。
我要童話。我這樣告訴彼岸的人
他微笑了。
我告訴他我最想當成一株植物,根植於地,永遠不需漂流失所,植物並且不需要說話,靜靜地生活,安穩吐納,不需引人注意卻永遠在畫面之中。
但植物不能說話。他說。
我喜歡聽你說,我不是那樣有想說的欲望。
如果你是植物,我會把你帶回家,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幫你整理好。
我怔怔盯著銀幕,眼淚掉了下來。
我幻想彼岸的沒臉的人,手指在鍵盤上敲下這些言語,他的手指閃閃發光,一條巨大的宇宙銀河纏繞著手指然後散出,旁邊是繁星點點。
我想知道你的手指。有天我問,他拍下他的手指傳送給我。
不是古典優美的貴族的手指頭,然而還是細緻修長的,指甲方正乾淨,有歷練與節制,卻帶有迷離虛妄的傾向。他的無名指微微地朝向中指彎曲。
我跟沒臉的男人見了面,看到了他的臉,他也看到了我的面目。
第二天他就消失了。關了機就錯開來了。
我回想起這一切,寧願是場虛驚,我一定幻視了巧遇的曲折,將巧辯迂迴的華麗言辭串成噹噹的鑽飾,戴在我耳朵上。我便以為自己是要角了,喧譁嬉戲,與妖精飛舞旋轉,耳際響起圓舞曲,在繁星點點的晴朗夜空中我從這個樓頂跳躍至另一個樓頂,以為偷窺到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別人睡夢中的祕密。
夜裡我蜷縮在被單裡頭發抖,冷到要命,皮膚卻灼燙難忍,死去的情人的指印如同符咒在我全身發作般,疼痛到哭泣不止。我知道你來懲罰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錯了,但我沒有越界,以後也不會再犯了。
次日我穿上高跟鞋背起包包,走進淡藍色的戒指店舖,試了指圍,十分鐘之內刷卡買下了六爪單鑽經典。還沒走出店門就拆開緞帶包裝,戴了上去。
我對守在身邊的他的鬼魂說,你看,這是我們的戒指,我們成婚的今天就確定了我為你守節的契約。執子之手,一定與子偕老。
當我走出門外,看著亮晃晃的熱浪晴天,忍不住恨意竄升,對著腳邊路面,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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