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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秋光之都 <下>
◎周丹穎
12:18。明娳再次跟王導遊確認了旅行團抵達羅浮宮的時間，手機那頭鬧哄哄的，像是一大群人正在中餐廳吃飯。王導遊問她要不要直接跟宇鵬講話，明娳不知為何隨便找了個理由婉拒了。她請他代為轉達，三點鐘她會到羅浮宮等他們，之後會送宇鵬和他的朋友到下一個集合地點。講完電話後，明娳雙手托著一杯咖啡，站在廚房發獃。明娳一邊想著該怎麼解釋昨晚的失約，一邊稍微沖洗了咖啡杯，擱在水槽邊的架上晾乾。當一切在她腦中都安排妥當了以後，她心平氣和地打了個電話給阿涅絲的爸爸，告訴他她傍晚過去接女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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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澤望著坐在身旁的宇鵬，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王導遊在前頭拿著麥克風，一一交代接下來的行程。宇鵬戴著墨鏡，看著車窗外秋高氣爽的巴黎，似乎完全沒聽進去。今天一早他回到旅館房間後，只對阿澤說了一句他很累，要去洗個澡，不用等他。阿澤於是先下去吃了早餐。等宇鵬出現時，集合出發的時間已經到了。阿澤幫他拿了個可頌麵包當早餐，他默默在車上吃了，一個上午悶不作聲地也和大家一同參觀了凱旋門和艾菲爾鐵塔。當團員們興致高昂地互相拍照時，他卻魂不守舍地站在一旁。阿澤還沒有機會問起他昨晚和媽媽的會面，看來似乎不是很愉快。若直接問他，想必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阿澤於是找了個別的話題，他對宇鵬說：「等一下參觀完了羅浮宮，你和你媽媽去喝咖啡吧？我在網上查到了幾家二手唱片行，我自己去逛逛？」
與其說阿澤決定自己去逛，不如說他是在徵詢宇鵬的意見。阿澤不確定宇鵬是不是和他媽媽說了實話，到時如果遇見了，不知道場面會不會很尷尬。再怎麼注意保養，他一看就不像是宇鵬的同學，但他心裡還是暗自希望宇鵬將自己介紹給他媽媽認識的。
「噢。隨便你。」
宇鵬轉過頭來，應了一聲。白燦燦的陽光照亮了他身後一大片車玻璃，但穿不透他的消沉。
阿澤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望，迅速將注意力轉回還在介紹聖母院的王導遊身上，彷彿對這個名勝古蹟特別有興趣。
宇鵬瞅著岸邊一整排枝葉稀疏的梧桐樹，心裡對旁人嘈雜的喜悅生出了厭惡。一夜之間，風景明信片式的明媚巴黎成了一種最不堪的諷刺。他的心糾著、絞著，暗自一遍遍重新走上聖拉札車站旁的長斜坡。每走一遍他少年般的天真就消失一點：媽媽的簡訊、安諾踏在人行道邊緣的黑亮皮鞋、瑪莉閃著水鑽銀光的眼皮、昂東伸向他們的手、香檳酒的氣泡、勃發的粉紅色陰莖、月光、月光──黯淡的月光狂躁卻陰森地全面包圍了他。他孤立無援地杵在地鐵的入口，站在成堆的枯葉上，棄兒般可憐兮兮的討好神情想藏也藏不住，像是將一輩子都拱在手心獻上了，只要對方肯帶走，當場便會融化淹沒在幸福的淚水之中。於是一張閉鎖的臉開始端詳他臉上顫抖起伏的線條。靜靜撤退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後，一彎淡淡的笑容勾起了嘴角， 柔軟的唇間輕吐出他應該聽不懂卻聽懂了的話 ：「Cher ami, je ne le souhaite pas......Essaye de comprendre.」（註）
黑暗、黑暗如大軍壓境一般入駐了他瞬間漲破的心臟。宇鵬無法複述這句他應該聽不懂卻聽懂了的話，但它伴隨著屈辱在他耳邊嗡嗡作響，和整車觀光客看到羅浮宮金字塔的驚呼和騷動混成一片。他們瞬間登上了幸福的頂點，用相機拚命記錄這難忘的一刻。宇鵬在阿澤的注視下靜靜丟失了他最後一絲少年的天真，他轉頭對阿澤說：「我們根本不必見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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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8。明娳走下羅浮宮的卡胡瑟地下精品街，雙手提著兩個精緻高雅的紙袋，一個是給兒子的，一個是給兒子的朋友的。她看了看錶，剛才在熱門的糕餅店排隊排了不少時間，她有點擔心會遲到，看到還有兩分鐘不禁讓她鬆了口氣：差不多夠她走到售票大廳的詢問處了。明娳加快腳步，穿過象牙白的商街長廊，轉了個彎，前方一行隊伍卻漸漸成形，堵住了她的去路。明娳低咒了一聲，她忘了包包還得通過安全檢查，雖不情願但無可奈何地加入了排隊的人龍，心裡萬分焦急。
「女士，手機。還有外套。」安檢人員叫住她，要她把手機和外套也放下送檢。
明娳於是又折回輸送帶旁，心裡嘀咕著法國保全人員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真仔細，莫非最近上頭又下了什麼反恐指示……想著想著，她把頸間的圍巾也解開了，一起放上滑動的黑帶，然後隻身走過安檢門。
15:09。明娳匆匆從黑帶另一端抓起她的包包、紙袋、外套、圍巾和手機，擦撞過一叢叢停滯在走道中央或移動緩慢的人群，往金字塔下的大廳奔去。她一路喃喃說著抱歉，忽然間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昨夜她在夢裡就是這樣拚命往前台擠的。脫序的琴音彷彿又回來了，在爬升中不斷犯錯卻停不下來，讓明娳不忍卒聽。放輕鬆，深呼吸。明娳在心裡低低複述她對兒子說過的話。琴音於是慢慢地修正，回到了悅耳平滑的狀態，然後愈來愈激昂地壓過了嘈雜的人聲。過去的時光如在目前，像是不曾移動分毫。小鵬細瘦的指頭在鋼琴鍵盤上奮力地滑動，一遍又一遍，撐開手掌敲擊連續數小節的八度音。明娳在幕間屏息地聆聽，用腳尖輕點著拍子，內心脹滿了驕傲。小鵬上台前原本緊張得手指都絞白了，碰到琴鍵後卻自動進入了專注忘我的境界……十歲的小鵬，十一歲的小鵬，十二歲的小鵬，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小鵬在琴音中迅速成長為一個美麗的少年，額間凝聚著努力的汗水。明娳很想告訴他媽媽很想他，也很對不起他。她的目光在洶湧的人群中逡巡，心裡十分肯定自己能一眼就認出發光發亮的二十四歲的小鵬。詢問台四周沒有那個她心目中的俊秀青年，通往塔頂出口的電扶梯上堆滿了不知所以然的觀光客，沒有。明娳排開人群，繞了詢問台一圈。沒有。她面色灰敗地往前方的螺旋階梯上看去。階梯扭轉處有個年輕男孩目光灼灼地與她對視，一張閉鎖的臉端詳著她臉上顫抖起伏的線條。靜靜撤退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後，男孩挽起身旁男人的手臂，融進了巴黎朝聖的熱烈人群中，彷彿不曾存在過。●
註；親愛的朋友，我並不希望如此……請你試著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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