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走馬燈

◎王文娟

從醫院門診的樓梯往下步行，自偷得上帝的視角的短暫瞬間，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讓人窺視了命運輪轉的懸疑。

五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從衣著打扮，或許可以約略猜測他們在醫院外的世界的職業類別、經濟能力、社會地位的高低；然而，在這裡，路口的天平只衡量身體的健康與否。該往左或往右？直行或轉彎？哪一個方向朝向康復，哪一個又通往更多的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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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家中神案高處，垂掛著兩盞六角形的走馬燈，仿宮燈造形的雲紋骨架，繃著白絹布，墨黑的線條勾勒出山水煙邈的場景，並填上石青、藤黃和朱砂著色，末端紅色的絲線流蘇輕搖。到了夜間熄燈時，它們就亮了，絹布化身為投影幕，裡頭的仙姑、仙童、仙獸輪番上陣，騰雲駕霧，影影綽綽彷彿活生生的天上人間，我總是跟著看得入迷。直到某年大掃除，母親把燈取了下來打開清潔，才發現，仙人其實不過是幾枚簡陋粗糙的塑膠片傀儡娃娃。

病痛取下了生活美好幻覺的燈罩，仍舊在原地團團轉的人們，為不可知的力量所擺布，竟也顯得有些茫然而孤獨了。

空間總有一種驚人的寬容，等待使用者的定義來填滿它，且少有異議。兩位穿白袍的初老醫生，雙手優雅地插入褲腰，斜倚挑高的拱門，以專門術語討論著人體內部的奧祕，如家常閒聊。他們垂至膝間的白袍飄飄，彷彿自達文西名畫中走出的人物，把醫院變為學院，在依對稱和黃金比例建造的宏偉建築，享受知識的自由和尊貴。

而之於一位時間被擱淺的患者來說，醫院可能更接近被洪水淹沒的古沉船廢墟。在系統制式化運轉的一波波漩渦中，數不清的試管、針劑、掛號單、處方籤、鈔票漂浮其上自轉，唯一的活物，是高懸於上如桅杆的紅色號碼燈，和她不帶感情的機械音，以相同的音調和邏輯重複自言自語，「一百五十號，請到七號櫃檯，謝謝。」

求醫者是漂流木，聚集，復又流散。我從大廳至掛號處左轉緩行，看見他們迎面而來，錯身而過，有愈來愈多人以相同的姿態行走，皆一手僵直前伸，另一手以白色棉球按壓臂彎那柔軟的凹陷，表情流露出一絲忍耐。不必費力抬頭辨識那些文字密密麻麻的路標了啊，只要循著這些人的所來處，便能毫無困礙地抵達此行的目的地，檢驗大樓，為了妊娠血糖的追蹤做複檢（分空腹和飯後一小時、兩小時施行，共需抽三支試管約十c.c.的血液量）。

在發現所領取的號碼排在一百人之後，我尋了個空位，坐下，摸了摸腹中二十八週大的孩子，早晨九點，她彷彿仍在沉睡。我的小女兒，我們現下共同經歷的一切，會在妳半明半暗的夢中，長成什麼樣的記憶景觀呢？在確定她不受驚擾後，我將意識的主控權交給斜上方的電視節目（三面液晶螢幕走馬燈般播放旅遊、生活新知、動物奇觀、運動賽事……）然後徹底把自己化做一尊傀儡，加入壯觀的迴轉飄浪行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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