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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 說話課

2011/01/16 06:00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說話課

◎黃崇凱 圖◎吳孟芸

「咕咕咕」常丟出一大塊毛玻璃的話語,影影綽綽顯露出方塊字的稜角,教人猜測,猶疑和躊躇。語音平上去入的切口並不齊整,像是一把鈍重的刀,只能勉力劈出些滾動的缺口,跌跌宕宕的。

自從我不再以口語和她交談,我的手指上也孕育了一顆繭。每日書寫的文字是它的養料,而鋪陳的紙張是它的土地,慢慢地,在各種季節,繭迅速膨脹、擴張和凝結。只要繭長成熟了,我和咕咕咕準備好刀片,替彼此割除。於是,我們就在原本裝喉糖的小鐵方盒子,存下了我們剝落的繭皮。

我乍乍認識咕咕咕時,先注意到的並非她聽不見,而是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充滿著寬容,像是可以吞下一整座海洋的心事;而她走路的節奏,像是春天抽長的枝芽,總是散發著滋滋作響的生命力。

而我第一眼見到她的正面,根本也可說是無從辨識——那會兒城市正被疾病侵襲包圍,人人戴著口罩,每一對口罩上的眼眸都像投射在遠方。我戴著口罩向她問路,她戴著口罩的上半眉眼細細皺了下,掏出紙筆寫:「對不起,我聽不見。」我以為是周遭人車太吵鬧,又大聲問了一次。她寫:「對不起,我無法讀你的嘴形。」我注意到她的修長手指,在指節之間多了一層突起。

城市戴起口罩時,我常把方塊字銜進嘴裡,安靜咀嚼、吞吐和反芻,卻發現大多數的字都是爛的壞的。於是我藉著口罩阻隔,漸漸不吃食文字了,改以手工生產。關於這點,咕咕咕就是天生的文字手工師傅,所有的一撇一捺,一勾一點,都安靜地躺在書裡頁面,像是凝凍的符號標本。

咕咕咕愛照鏡子,她說那是找到同伴的方式。無人知曉的午後,所有的人以及客廳的電視都陷入昏沉的睡眠之中時,她會去照鏡子,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同伴就現身了。她愛她,所有對她的動作和表情,不需透過任何語言,她都確信對方可以百分之百地理會和了解,而且她和她一樣,聽不見。即使她對她說話,她也是聽不見,她想,那是因為聲音被鎖在鏡子的另一邊了。本來就聽不見,不是她耳朵的問題。對面的女孩一切都與她相反,她甚至猜想,另一邊的世界是不是只有她可以聽見所有的聲音。

常常一個下午的漫長時間裡,尤其在夏日,周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為溫度攀高,凝滯了動作的速度。這使得眼前的一切景物,都特別安詳親切,包括眼前的咕咕咕。我和她習慣坐咖啡館靠大街馬路的落地窗旁的位置,戴著口罩面對面,一起觀賞眼前大螢幕的午後無聊戲碼:匆匆行人、更匆匆的行人和遲疑失措的行人,一些跑動的各式口罩。外面穿梭的車輛喇叭或煞車聲、轟轟呼喊的引擎運轉聲和細碎的橡膠與馬路摩擦聲,都是轉低音量的微弱聲響。我和咕咕咕被包裹在一層透明螢屏裡,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拿起杯子,放下杯子,拿起筆,放下筆,也在演出乏味的默劇。

咕咕咕告訴我,閱讀的經驗中,對於狀聲詞相當難以理解。只能知道,那充滿口字偏旁的方塊字大約是在形容或模擬什麼聲音。由於從來沒聽過那些聲音,她無法分辨為什麼流水要嘩啦啦,而麻雀要嘰嘰喳喳,拆房子要噠噠噠。對她來說,聲音只有一種,並且是唯一無法從閱讀得來的那一種。這世上所有的音效聲響,對於咕咕咕來說,只有她聽不見這一種。反正,若真的要,她只需把所有的方塊字都加上口字偏旁,那麼聲音就會躡手躡腳地現身在另一個人的耳朵裡。就像只要在她的姓氏邊上加上口字,咕咕咕轟然臨到我的耳蝸。她說,耳朵對她只是裝飾品,讓她看起來還像個普通人。我湊到她耳朵旁,解下口罩,張手遮住我的嘴她的耳,說悄悄話似的,伸出舌頭輕舔了她的耳輪,她吃吃笑起來,好像我說了一件好玩的祕密或笑話。

對於咕咕咕來說,她的內心或許是一座小小的清冷蕭索的城。儘管咖啡館裡,到處坐滿談保險的保險員、拉直銷的銷售員和嗑牙的婆婆媽媽,她始終浸溺在自己的太平安寧,仿若遠方的戰爭、今日的股市升跌或是幾條街外的車禍,都是與她無關的星球瑣事。我猜想過,她的單眼皮和遙遙相距的眉頭,或許就是在這種不受外界打擾的姿態下勃發起來的。感受不到的音波,使她整個人被靜謐的超越感環繞,於是我常說她看起來真自在。

「到底聽不見的感覺是怎樣?」

「就像你看電視開靜音。動作是雪花,無聲無息飄下來。」

「呼吸和吞口水也會有聲音不是?」

「那是『感到』自己在發出聲音,不是『聽到』。」

整個下午,我們不說一句話,只是紙筆沙沙。我們這一桌好似與周圍區隔開來,陷溺在深海幽幽的晃漾裡。我和咕咕咕成了水中逡巡的魚,只是在水波掃來時感受對方的存在。咕咕咕其實是能說話的,只是她說出的話,就像被水浸染過的紙片,上面的字跡全都濕淋淋糊在一團,必須要仔細辨認。她知道,大家都在說她是聾子、殘障。我問她,「不生氣嗎?」她說,「有什麼好生氣的,他們說的是事實。」只是他們也不知道她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她咬了一口餅乾,喀崩喀崩的咀嚼,那聲音聽上去像在宣示什麼,喀崩喀崩、喀崩喀崩。

如果倒過來,整個世界都是毫無聲音的沉默,只有她一個人可以聽見所有的聲音、說所有的話語,大概也是非常喧囂的寂寞罷。鏡子的另一端,有著可以聽見一切零碎聲音的咕咕咕,卻沒有人可以跟她交談,一樣地獨居在沉默的深海中,發出喀崩喀崩的咀嚼聲。我微笑看著她柔和的眉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寫字,只是撫摸她的指繭。

她時常握筆寫字的中指指節,結了一層厚厚的繭。我習慣撫摸她這層繭,同時想起小時候我因為握筆太緊,也時常結了厚厚一層繭。每隔一段時間,我會用鐵尺的銳角挑開厚皮,慢慢地畫弧挑掉、撕掉這層橢圓狀的繭,露出內裡粉紅色的油亮新肉。只是長愈大,也愈少拿筆寫很久的字,繭也就漸漸不結了。有回我撫摸咕咕咕的指繭厚皮,告訴她這一段小故事。她拿出筆袋,掏出了刀片遞給我。刀鋒似乎切割到她厚皮的外緣,割起的繭皮薄薄一層覆蓋在粉紅肉之上,還有一點點皮連結在指節。皮肉連結的豁口滴出了細微的血,刀鋒切到接口時,她喊了一聲。割除了繭皮,我替她貼上OK繃。她看看我臉上的口罩,再看看手指上的OK繃,笑彎了眼睛。

家裡開卡拉OK小吃店的事,我到很後來才告訴咕咕咕。那次是母親直說著要我帶女朋友回家一起吃飯,我才勉強拉著咕咕咕回家。我們坐在舞池旁的小方桌用餐,晚餐時刻客人還不太多,冷氣就似乎有點太強。母親和咕咕咕說台語,她一句話都辨認不出。我趕忙要母親改說國語,一邊替咕咕咕翻譯母親的話。她總是維持著恰適的態度,慢慢吃著飯。到吃飯後水果,母親要我上台唱一首歌給她聽,我望了咕咕咕一眼。咕咕咕勉力掛著笑容,我聚焦在她指節上覆蓋的那張OK繃。於是我戴了口罩上台唱歌,母親說不想唱就不要勉強。我下台靠近咕咕咕,解開口罩,像是說悄悄話,張手擋在母親面前輕舔她的耳輪,她微笑,隨即斂起笑容。

城市戴口罩的那段時間,整座城市依然充斥滿滿的雜音,人們卻因此少了許多廢話,多了幾分清朗。很快城市褪去了口罩,分貝指數再度高昂起來,我依然戴著口罩。咕咕咕好幾次想剝離我臉上的口罩,被我制止。我靜默地緊握她細圓的手腕,不讓她破壞我找到的平衡,聽覺和言語之間的平衡。我只是摩擦咕咕咕手指上的繭,讓它似一枚夏日的蟬,緊伏著枝幹用力鳴叫,然後等待脫殼死去再重生的儀式。

她說,時時感到是一個人獨泳在古老而慈祥的深海,被厚重的鹹水味擁抱,而她眼神朝外。於是我多麼想為她打造一間讓她上岸棲息的處所。口罩遮住了方塊字現身的形狀,像是遠遠飄走的風箏,無法辨識。我讓咕咕咕看不見我的嘴,重新開闢一間安靜的房子,讓她安心地住在裡面。

之後我戴著口罩,再也不拿下來了。我的舌頭日趨遲緩,僵直停滯,彷若被蟹螯牢牢攫住。和咕咕咕的相處,到了後來,也逐漸流失了話語聲音的必要。我讓自身原本可以發聲組合的音節符號和語言,一個字母一個字母,一粒音韻一粒音韻地大舉遷離,變成一個真正沉默的人,手指的繭便一顆一顆結了起來。

裝存我和咕咕咕的繭皮的小鐵盒,從我沉默之後累積得很快,也許該換個大一些的盒子。●

【評審意見】

無聲勝有聲

◎吳晟

和一位「耳朵只是裝飾品」的聽障女孩,因偶遇而相識而滋生情愫而傾心,逐漸習慣了以紙筆代替口舌交談,終於舌頭日趨遲緩,流失了話語聲音的必要,徹底放棄語言,變成真正沉默的人。反覆探索無聲世界心意相通的境界。描述細緻、文句練達、情韻含蓄動人。因書寫而手指生繭,蒐集的繭皮愈來愈多,恰似情感的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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