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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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貓戀人.下

2005/12/13 06:00

◎林俊穎 圖◎吳孟芸

他一身運動衣褲任她催促換洗得多勤還是體味重。窩回去他的座位,一隻手老太監那般從頭頂順撫牠的背脊,那手勁的強弱有他的節奏在,如果勁道沒有控制好,他就勢下引,圈住貓尾巴抓到底,那尾靈蛇般逸出,手空。貓給撫弄得舒服極了,眼睛吊梢,喉嚨裡咕嚕的肉顫聲,弓背一揉轉,媚聳起肩,似乎有著昂首舔吻他的衝動。

那一刻,他開心地笑開多肉多油的臉,眼瞇瞇。

在她背後,他與貓不時四顆眼睛目標一致地盯著她。他扶著牠的頭頸,在牠耳邊低聲說,魚。牠狩獵的本性全給喚醒了,兩眼炯炯,全身緊張。

她不得不提防那樣的獵殺時刻。去!他下命令。牠拉成滿弓,竄飛半空,暴長成一隻虎,一口森森尖牙正正咬在她咽喉。

她用刀背拍碎蒜頭,腋下已經濕了一攤,一鍋羅宋湯在滾,那水泡啵啵啵一張張嘴從沸水裡跳出喊救命;突然一回頭,看仔細了他藏著的左手原來放在牠那個部位,臉轟的燒了起來。

貓在他膝上柔若無骨地仰翻,毫無保留地攤開雪白腹部,四肢人手人腳那般,而那總是令她有種說不出的模糊懼怕的尾巴,在底下一翹一翹地拍著。他頭靠牆,嘴半張,眼半閉,延宕著快感那般。

畢竟,畜生吶。她踮腳費力地拉出櫥櫃上層一個圓盤。

「洗手吃飯囉。」客廳的長茶几就是飯桌,坐在藤編矮凳上,扮家家酒那般,貓與他們平起平坐,牠前足搭在他膝蓋,豎耳朵巡視桌上的菜,老太太那般鄭重的神情。

他被牠的舉動逗笑了。「夫人,覺得怎樣?還可以吧?」看那部妻妾成群的電影時,他抱著牠,舉起牠的右前爪指著她,學舌叫「雁兒。雁兒。」怪笑了幾聲。「雁兒。雁兒。」他伸長了腳來踢踢她。

「可惜了這一盤龍鬚菜。」他說。右食指點了點牠的鼻頭。

她停下筷子,看著那貓確實靈澈而神祕的眼睛,不確定自己明白他的話。

「炒得這麼老,又鹹,連你都吃不下囉。」「台灣話說『貓呷鹽』,妳知道是什麼意思?」她筷子一鬆,夾起的一團飯掉地;抽了一張衛生紙,低頭揀了又揀。

終於,她坐直了,一口氣湧上來,將那盤龍鬚菜移到自己面前,一口接一口地吃光,刮刮刮地好大聲。

他飯後一根菸,要她明天順路幫忙買罐小護士。

「又用完了?這麼快。」他聳肩,身體在沙發裡張成一個大字。

兩人不言語的時候,她看他,顛倒的望遠鏡窺尋他那般的遙遠。

以前,那貓未進家門時,他們不是這樣的。一樣的房子,一樣的燈,一樣開啟的氣窗,她提醒,那三張影碟明天到期,電費還沒繳;催他,衣褲換下來,該洗了;洗澡去吧;幫忙倒個垃圾。黏土那般地順從聽話,他。

廚房後門長驅直入的夜風到了客廳已經意興闌珊,她覺得又是挫敗的一天。

熟落的果子裂開。沒有了胎音的身孕。

常常一整下午,他逗牠玩。抵擋不了牠的纏功,就額外的罐頭挖一匙餵,精得呢,一匙既空,那脖子往後一伸,短臉一橫,爪子驚堂木那般拍他的手,喵嗚抗議。

抗議無效,兩隻爪子輪流地一踏一踏按摩著他的胳臂,按上了肩膀。

兩造就在亂得好像垃圾堆的書桌上打鬧,罐裝可樂或一杯茶打翻了也不清理,紙張與書吃了水自行乾了,縐成一塊礦岩那般。書桌面窗,窗外是鄰棟大樓庭院的麵包樹,那大氣墨綠的葉子帶來涼蔭。他得以認真地好像婦產科醫生幫牠做產檢或分娩,牠妻妾等候臨幸那般腹部大開地仰躺;或者,牠就是那剛出生的畸形紅嬰仔被貍貓換太子,他扠著牠前足的腋窩,提起,小心放下,臀部先著桌。的確是一條小小生靈,那嫵媚的短臉,那溫暖的皮毛,那又柔又韌異於常人的全身筋肉,那遙遠的恆星般的眼睛。他歎氣,只能以專一的注視表達他的情感。牠為他的凝視所催眠,完全放鬆、軟化。而他的手掌承受著牠的體溫與重量。是這樣歡喜的情緒帶著他起飛,飛翔的速度感讓他耳畔生風,眼前幻生一條日光大道,傍著蔚藍海岸線,另一邊是陡峭的山脈,沒有阻力的航行,彎曲處,牠甚至帶他稍一側身,打了個充滿張力的弧……氣窗外的枝椏噗的飛落一隻麻雀,牠的鬍鬚振動了一下。

他反射動作地給牠一巴掌。牠人立起來。

天光裡,人貓兩團影子,一進一退地攻守、閃躲;翻身跳下,書桌下凝住一個守勢,從洞窟裡向外刺探的獵人。

直到他發出咻咻的呼吸聲。

晚上,他伸直兩條手臂,拉開內衣領口給她看那一條條絕細的爪痕,有些滲著暗紅的血,高明工匠的鑲嵌技藝那般。按一按,痛得咧嘴笑了。

肥膘的不只是那兩條手臂,還有肩胛、兩脥、肚子。

他指甲縫卡著泥垢,烏黑的。然而,氣色顯然好了許多,顴骨與額頭油亮呢,眼睛也增加了光彩。洗澡時,吹起口哨,流麗的,是〈壽喜燒〉的旋律。

牆角的玩具兼道具告訴她,他們玩得好樂呢。兩頂西洋紳士的高筒禮帽,黑綢與電光紫,一朵大和解咖啡主席的蝴蝶領結,加上一根黑白條紋文明棍,貓的瑪琳黛德麗。一頂水鑽后冠,一頂塑膠花環,珍珠項鍊,披風與西洋劍。牛仔帽,童子軍領兜,綴著金鈴鐺的七彩圍巾。空姊船形帽。桃紅羽毛圍巾。巫婆帽,長兩根紅角的魔鬼頭箍。銀錐釘黑皮革與鐵鍊龐克裝,六角美國警察帽。

醫生的聽診器。她蹲下去翻檢,噗咚噗咚地心跳加速,會不會有一套透明的褻衣?牠從牆後鑽出,令她駭異的是牠一身毛被染成一撮撮的紫紅藍綠。並沒有任何情緒地自她腳旁走過。那種自信,洗浴卸妝後的女主人遇見女傭那般。

她模仿他,沙發上攤成一個大字讓肢體放鬆。裡裡外外累慘了,她知道自己從臉到胸到臀都是垂垮的,頸子搓搓可以搓出幾條泥蛇,嘴裡可以呵出沼氣,臉上罩了一層蜘蛛網。

牠則在印度棉布墊子上擺出獅身人面獸的姿勢。

看了就有氣。

牠一直盯著她,不時動了動鬍鬚。她突然悟到那是鄙夷的注視,「不然你是要怎樣?」對著牠張開裙子裡的兩腿,張得大大的。牠扭過頭,認輸。

她抬起左腳,想學他用腳趾搔牠的下巴與胸脯。那非常色情的舉動。他腳板踏著牠的胸腹,稍稍出力,搖動了牠的身體,然後腳趾攀上牠的頸子,夾了一夾;牠喉嚨裡咕嚕一聲,瞇眼成一直線;麵包樹枯了的大葉子掉下來;牠伸出粉紅的舌,舔了舔他的腳,瞳仁裡的柔情水那般的流淌。

牠一驚,跳起逃開,肉墊無聲。跳上氣窗,身軀隱進窗外的夜,兩顆野得澄亮的眼睛高高地俯視她。

麵包樹枯了硬了的大葉子,啪地打在她頭殼,敲開囟門。

那些渴望與想念,變成了鯁在喉嚨的魚刺。

她癱在他的座位上,來完成這一整日的挫敗。

在他流麗的口哨聲中,時間過去,於她身邊形成流沙。

因此覺得真是非常的寂寞啊。

在那些難得的透著南風的夏日夜晚,整棵麵包樹習習作響,是失傳已久的祕境語言,自己趁機練習。在城市因為揀食容易,低低踉蹌來這裡棲息的鳥,失去了飛禽的輕盈,牠們的糞便沒有攜帶種子。

在睡夢裡,南風扮演精靈自由自在貫穿屋子;不必月光,整棵麵包樹的根鑽進土地深層,輕搔著這屋的地基。

壁上的鐘,鐘面有黑暈的黴斑。

提醒了她,人面獸心的他在牠出現之前,需要她的陪伴的那些平常而溫暖的時光。

他哭喔。南風裡有隱形的孢子,也有隱形的尖錐的花粉。他哭,虎口與手指根部因為奇癢而抓紅抓傷。他哭訴,像失掉了槳而被吸進漩渦那般;從冰原到火山口,不見一個人影,恐慌嚙噬他的心臟。

他哭喔,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得到憂鬱症?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鉗痛了,她也不敢說,將之轉化為愉悅,因為在那整潔、透著人工花草香的床上,他與她之間有著一大片空白,吹起了涼風。他是冰,她是火。她是守護者,是舉火把的照明者,是留下指紋與手汗的門把,是他鞋子裡的一顆碎石子。

那時候,牠還沒有出現,還是隻吃垃圾的流浪貓。

她勤於換洗床單被套枕頭套,以維護那床的神聖。在他發病的晚上,她忠貞的老僕那般地陪他睡臥,牽著手,成為虹吸管,接收他的鬱悶氣流;待他睡著,她自己回去,嘔吐在那老舊、有皸裂黑紋的馬桶裡。

浴室門開,她應聲併攏兩腿,坐正。

漫長的等待裡,夜晚精靈般的南風不來,她垂下沉重的頭,從脖子的皺折開始身體的風化,窸窸窣窣灑下粉屑。

那乾枯的無止盡的等待。直到頸子斷裂,她的頭滾落。

「回去了。」她說,從時間的流沙裡掙扎脫身。踢踢地上自己的頭。

「喔。」他在岸上,她在河心。

他抱起貓,送她到門口,舉起牠的右前爪,「跟姨婆說拜拜」。

牠靈巧的舌舔了一圈自己的嘴,似乎向她吐舌做了個我贏了的鬼臉,然後轉頭趴在他胸前。

門口上方一盞燈,燈罩沒了,座子鬆脫,一葩微黃燈泡險險地吊著。

她拿起牆角的傘,舉高,用傘柄啪地準確的一下敲碎那燈。

碎裂的燈殼,煙花那般地跌在她的頭臉她的肩,燙。

那瞬間的昏暗,貓的眼瞳,琉璃那般的碧熒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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