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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幸福的聖筊
◎王怡心
十五歲的兒子立正站好，已經一百八十公分了，掩飾不住的眉間英氣，是同事們戲稱的「好筍」。最近我帶他上保安宮，竟暗自擲筊，祈求上天給他一次小挫敗，否則成功像日子一樣排隊報到，他永遠不懂為什麼人生需要苦心經營。
別人還在咿咿呀呀時，兒子就認得不少字了，在幼稚園裡，他會友善地念故事書給同學聽。一回有家長參觀園區，正好看到他在看書，好奇地問他看得懂嗎？他流暢地念出成串的情節後，據說家長立刻幫自己的孩子報名就讀。
也許是我童年缺乏物質享受吧！因此所有小孩子苦盼懇求的玩具或遊戲軟體，他用不著開口，就有我順著年齡與流行不斷添購，甚至兒子大班時就戳破了聖誕老公公的謊言。那年的耶誕節早上，他醒來後冷靜地看著超大型的玩具說：「我們家又沒有煙囪，怎麼可能送這麼大的玩具？」面對成堆的遊樂設施，我曾經感慨地對他說：「你真幸福！」而當時忙著玩電腦的他，頭也不回地說：「我姓吳，不姓（幸）福！」
上了小學後，國語課文、英文單字過目不忘，數學解題也是舉一反三，其他的科目更毋須迎刃便解，所以獎狀一學期一學期地順利累積，而鋼琴、小提琴、畫畫，諸多才藝集於一身，理所當然飽受豔羨。最奇特的是人際關係絕佳，永遠配合同學玩遊戲，也禮遇妹妹先挑選要吃的食物，他總習慣把別人的喜好優先擺在他的前頭，而且一點都不勉強。
另外，他還有一種驚人的潛意識，變相地牽制我們夫妻。不能免俗地發生爭吵時，即便我和先生努力和顏悅色，壓低音量互吐不滿，以免兒子嗅出不尋常的氣氛，但當晚他必定做惡夢。夢中的驚叫和嚎哭總要持續半小時以上，為了夜半的好眠，我們只好盡量避免失和。
我突然發現這樣順遂的人生是一種病態，兒子竟然不會以尋常人的眼光看世間。他以為照料妹妹三年多的保母不需付錢，有一次還因為一百元放口袋嫌麻煩，而把錢「寄放」在學校樓梯間的大門底下。最離譜的是洗手間沒衛生紙，他完事後大剌剌地就把褲子穿起來，全然不顧洞口的排泄物。
於是我處心積慮，計畫他的失敗。
趁著他第一次基測考完後，我用攢了許久的私房錢，送他去南投學習製作小提琴。號稱圓夢之旅的long stay，三十天入住度假村，各式風味的特色餐和隨時享受的溫泉令人心動，但這不是我的重點，我狠下心等著他在製琴大師的調教下，飽受挫折。
一個月裡我常常咳聲歎氣地想起他，令人擔憂的孩子永遠是壓在心上的巨石。怕他吃飯時眼前都是不吃的香菇和木耳，怕他半夜踢被沒人理會因而受涼，怕他禁不起嚴格要求在老師的責備下哭出來。我天天地傻等他打電話來吐苦水，也猜想他會不會半途而廢？結果音訊全無，廢寢忘食的人竟然是我。
到火車站接他，老遠就看到他的陽光笑容，還故意轉側面讓我看他肩上輕快背著的提琴盒，難不成他完成了艱難的任務？一把提琴的製作，從削製面板，連繫琴頸，到安放琴橋，樣樣都是精細的手工啊！粗略成事的他怎麼通過考驗的呢？我詫異地問他：「製琴順利嗎？」
「不順利啊！我把兩塊琴板黏反了，琴橋的高度也不對，更慘的是我的左手一開始就割傷了。可是老師說時間很長，只要有心，我一定會磨製出專屬我的小提琴。喏！就在盒子裡啦！可以保存一百年以上，成為我們家的傳家之寶喔！」他輕描淡寫地說著，我抓起他的左手，還有條三公分長的傷痕，我想當時一定劃得很深，心疼地忍著眼眶裡的淚，然而他一點都不在意。
「受了傷為什麼沒有打電話給媽媽？」我有點責備他。
「妳不是希望我獨立嗎？所以我就不打電話囉！而且一點小傷口算什麼？」他裝著男子漢的口吻說。
這就是我要的失敗嗎？我不知道。也許他的人生神奇地連陰筊也可以翻轉成聖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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