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尋父重生

2011/05/30 06:00

尋父重生

◎陳燁 圖◎蘇意傑

二○○九年初,我又開始寫另一部長篇小說《儷人》,從手稿到打字稿,陸陸續續到了四月下旬已經寫了六萬多字,驀地腦海一聲轟隆,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起先我以為太累,休息幾天後,還是寫不出來,而且整個卡住了,無論如何再也接續不下去。這對我來說,無異於被推落千丈深谷,我整個人看不到生命出口,也看不到光。這是我從不曾發生的事情!過去生活再怎麼受侮辱與被損害,文學始終是我的救贖,始終是我困頓艱苦的安慰;為了文學,我放棄了婚姻與教職,我生命的意義與夢想,都是文學。

而現在竟然破滅了!

我不知怎麼辦才好。

小組長見我不去聚會,打電話來關心,我據實以告說憂鬱症發作,無法寫作,活得生不如死。她在電話的彼端為我禱告,很真心說何不給自己和上帝一個機會,有真正信仰的生命,沒有什麼會過不去的。我說生命沒有出口,能受洗嗎?她卻回答說,正因為沒有出口,受洗說不定就打開一道出口了。我的質疑不斷,她的確信堅固;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信仰如此堅定的人的說服力。「還有,妳似乎把文學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這種順序是不對的;」她說,「天底下沒有永恆的事物,唯一永恆的只有上帝。妳必須要把順序調整正確,上帝要放在生命的第一位。」

我其實是孤注一擲,會受洗成為基督徒,只能說上帝的腳程快很多,我在孤獨絕望的時刻向天呼求:誰來救我?在緊要關頭時刻,上帝伸出手拉了我一把。五月二十四日我受洗禮時,燦麗的陽光從四面八方照射過來,牧師以聖水淋灑我的那一瞬間,我彷彿聽見上帝說:「即使妳都破滅了,仍然活在我的光中。」

我就這樣在上帝的光中,生命幽幽微微轉了個彎。

父親的形影不斷出現

受洗後,我的生命並沒有立刻轉為明亮,只是感覺比較安心,對於尚無法寫作一事,也比較釋懷;想想這麼多年來,我背著文學沉重的行囊,走得好辛苦好勞累,如今登上主所掌權的人生之車,何不把行囊就放在行李架上,只管好好欣賞生命的旅途風光,其他的一切,都放心交託給主,讓主來安排呢?既然一時無法寫作,我便接了一項潤修文句的工作,範圍是整本書的所有中文文句。

這項工作時間很緊迫,沒想到我必須在一片混亂中去鍛鍊體力、耐力、智力,加上管理情緒,這樣多重操練自己的文字能力,才有可能把工作完成。我一邊修文,一邊禱告祈求上帝來相助,把每一段文句反覆琢磨再三,直到讀來通順為止。這項工作很奇怪地讓我不斷記起父親生前做木工的情形,他總是拿著磨砂紙,反覆磨著他所做出來的成品,務必使每一個彎角都能平滑順貼,對接榫處也反覆按捺再三,務必使其牢靠密實。

對於這樣自然而然的聯想,我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來,只感覺到父親的模糊形影不斷出現,似乎有某種訊息要和我聯繫,但我又抓不到訊息的要領。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修文一篇篇地完成,這種父親要和我聯繫的感覺愈來愈強烈,彷彿冥冥中我還欠著父親一些什麼,需要用什麼方式來償還,我經常想起父親生前種種,從朦朧模糊到漸漸清晰。也許這是天父的安排,我們父女一場,儘管情淡緣薄,終究還是有個結需要解開;我慢慢意識到我必須與父親再次對話,把那個埋在心底的結解開來,還給父親一個地位,而我也必須脫離父親真正獨立起來。

修文完成的隔兩天,台灣碰到五十年來最嚴重的八八水災,我在高樓望著窗外超豪大雨,不斷想起我出生時發生的八七水災,似曾相識的洪水滔滔,淹沒了彰化以南的縣市,這個莫拉克強烈颱風挾帶的超強氣流,連降雨量都破了金氏紀錄;我看著電視新聞轉播的各地受災狀況,內心卻不斷想起當年追索八七水災我到底有無落水時,父親那詭異的玩世笑容,隨口編說是他把我從泥水中撈救起的,這種與父親的聯繫感覺又襲上心頭。我呆坐風雨中的高樓家中,一道道清晰的回憶仿如時間之河,不停流淌而來;父親在我我一、兩歲時,幫我弄了一艘「船床」,打上讓我睡覺時安心的平安結;父親騎著腳踏車載我俯看台南市區;父親在榕樹庭院裡對我講述南洋戰爭,還對我進行戰爭訓練的「庭訓」等;這些關於父親比較美好的記憶一一被喚醒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有必要爬梳這些記憶,跟父親再重新用文字相會一次。這一次,我會給父親一個公道的描繪,讓他這個謎團徹底在我心中解開。

我拿著紙筆慢慢做重點摘錄,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地把父親的印象重新拼湊出來。除了變賣土地房產外,這個父親跟一般父親差不多,但他有獨特的荒誕幽默,除非當事者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否則很難認為他也有十足的幽默感。他那如霧似夢的人生,情海曾經怎樣喧騰,與母親的關係變成一場惡夢後,臨終時卻有個癡情女人為他哭斷腸,我漸漸了解這些環節中父親有一個特點,他對女人向來疼愛,只是不能專情以終;我在回憶中出現一些漏斷畫面,如去看日本恐龍片在戲院前出現的那個女人,便是一例。

我終於體悟到即便父親在世,對我整個人生也不會有關鍵性影響,他的存在與否,事實上只是我的偏執,才造成他像謎團般對我的投射吸引;如果我早一點自我省察跟父親的關係,逝者已矣,也或者我對情感婚姻的處理態度可以更成熟。多年來,我一直試圖去解父親這個謎團,到頭來才發現讓父親撲朔迷離的,根本是我的記憶迷思導致。其實父親並非什麼謎團,他很簡單,親生母親在草花街生下他後,他便過繼到陳家大房當螟蛉子,那還是明治天皇時期,他在大正年間成長,昭和時代便開始到社會混,一直到五○年代,他認識母親,兩人結婚。在父母親之間,我自然是比較偏袒母親的,也因此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打一個結,無法原諒父親辜負母親及異父兄姊;不過,誠如我感謝天父對我的赦免與寬恕,我也寬恕父親的辜負,把心中的結解開來,跟父親和好,我才能真正脫離父親而獨立起來。

幾番生命破滅的大濤

我這一生都在尋找父親,可是道路崎嶇又乖舛;似乎好父親都是別人的,會為孩子安排前途的父親也是別人的,自己從來都只有羨慕的份。要怎樣才能有一個真正關愛我的父親,變成我終生的追尋。

我的尋父過程非常艱辛,好幾度死裡去活裡來;離婚是我第一個破滅的尋父之旅;母親過世後被倒債,人海茫茫無依,又是一個重大破滅;靠著寫作自救,卻寫到轟然停擺,則是最嚴重的破滅。

生命在幾番大翻轉中,破滅接二連三,讓我不斷想起一位府城老前輩的姑媽的故事;白色恐怖時期,這位老姑媽在電信局工作的大女兒與讀台大的兒子,因參加讀書會被以匪諜罪名槍斃,整個家族紛紛閃避這位姑媽,原本敬佛的姑媽連寺廟也去不得了,最後在基督教會裡撫慰了她的巨大傷慟,得到平靜,還堅強地幫助許多跟她類似遭遇的人,一直活到天父召她回天家的時候。這個故事讓我極為震撼,從此老姑媽宛如葛藤,一直纏結在我心中。當生命傷慟如火燎原時,如同這位老姑媽,我所能倚靠的,可能只有天父吧。

我終於決志,將餘生交託主耶穌基督來管理。慢慢的,禱告在我身上產生些微的安頓力量,儘管薄弱,但我卻感覺到了。同時,我知覺到陷入幽暗的深谷,是天父對我的測試,測試我的承受力有多大;要成為優秀的創作者,光靠天賦才華是絕對不足的,也許就是這樣,天父要我站在懸崖邊緣逼臨黑暗,去感受人類的痛苦。我相信,天父會給我足夠恩典,光儘管微弱,但終會匯聚璀璨。

對於我的生身父親,我由衷地感謝,感謝他創造我這個生命,將我帶來這個世上,讓我見識到許多人間美好,也讓我感受到許多人間溫暖;儘管我的成長過程艱辛,又因小臉症常受嘲笑,有一段歲月相當封閉自己,但我所領受到的愛畢竟多於疏陌,而且母親用很完整的疼愛來捍衛我,姊夫也和善地遞補了父親的位置,讓我的人格形成過程沒有重大缺損,這樣成長的我才能感受到他人的善意與關愛,也才能對他人釋出善意與關愛。這個生身父親畢竟已經過世三十多年,我也應該在心底把他真正放下來,讓往者已矣,都隨風而去吧。

而我追尋半生的父親,終於在五十歲這一年,找到了真正的天父,且蒙天父的悅納,揀選我成為祂的女兒。只有天父的愛是永恆不變、真正無私的,在這樣的大愛中,我才漸漸站了起來,獨立自信,成為一個合宜的女兒,擁有被愛的權利,與愛人如己的能力。所有我從生身父親而來的缺憾,都完全在天父的大愛中,被撫平了。我能追尋到這樣一位眾人信望愛的天父,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在生死幽冥的芸芸眾生裡,幾番生命破滅的大翻轉濤浪中,我曾經陷入巨大的虛空,然而我何其幸運,能得這麼一位大智大能的天父來帶領,穿越生命翻轉的驚濤駭浪,來到平安寧靜的青草地安歇。從此,我的餘生有盼望、有渴慕,有平凡眾生所相信的愛與希望,這是多麼幸福的事。●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