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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小花園
小花園
◎呂政達 圖◎顏寧儀
連續的子彈排成一長列，深深播進土壤，有時，長出鮮血色的花朵。
榴彈是白色的莖草茂植，大扇葉片，鑽出土即分歧枝脈，蔓生速度極快，一座白屏風遮住煙霧籠罩的視線。
刺刀是掉落灌木叢上的小荊棘，偶爾點綴血珠碎花，混合某人血肉的基因。直等到年輕人總算帶上一把步槍，有時還配刺刀，姿勢是沙漠耐旱的枯枝，往天空尋找雨水。當他死去的身軀插進土壤，變成盆栽。
無法期待自殺炸彈會在哪裡綻開，也說不出何時播下的種子。一名纏繞頭巾的小男孩，從小就把種子播種在血液裡，用他的熱情澆溉，是隨風飄來的奇花異草，尋找適當的養分和土壤，譬如民族主義或聖戰，你覺得這樣的養料足夠了。所開的花朵幾像曇花，花期過短，幾乎只在瞬間，當你靠得太近，幾乎篤定只能看過一次開花。
以鮮血餵養的革命果實
要遠遠躲開從天空迅速降下的那種花，別讓熾熱的花粉或瓣片直接觸碰身體。那年，你在利比亞讀大學，美國飛機來轟炸，你這張黃臉孔跟著一群阿拉伯同學疏散到郊區，跟著跑，像後面的天空襲來一陣虎頭蜂，你聽見鋼花植栽進土的巨大聲響。在台灣，你從小看約翰．韋恩的電影長大，他根本是一叢會走路的仙人掌，當炸彈在你左方第二條街道綻放，你的心屬於美利堅還是利比亞？
一朵熾熱的花開在早市的牛肉攤上，孤零零的牛頭傾倒，一雙眼睛瞪著你，像你常在台灣鄉間見到的牛眼馬錢花。你的阿拉伯同學穆罕默德、大衛還是哈沙斯，捧起才流乾血的牛舌頭，一片變色的秋海棠葉。隨後幾天你們邊躲空襲邊一起吃牛舌，那是上一場戰爭送給你的紀念品。
沒有人真的給你一把步槍，要你上戰場，但你穿走過那樣的叢林。在利比亞，每場戰爭和革命，都在人民的記憶中植下一座座小花園，以膿血、骨骸和散落的腦漿灌溉，坦克車駛過，吉普車上耀目的花形胸章——那朵花只靠鮮血才養得活——人民的吶喊不停地試驗新的花卉品種。從利比亞返回台灣，你仍維持早晚禱，向著麥加的方向，將自己臥成一朵虔誠的向日葵。在神聖的時刻，你總聞見神祕的花香，向著麥加，當然，也就向著利比亞的方向。
幾年前，你為工作回到利比亞，出機場坐上計程車，才出社區，那司機冷不防往你腿間刺一刀，湧出一朵血色的蓮花，漿液如露滴順腿幹流下，阿拉保佑，你忍痛在夜間走到一家小旅館，看見旅館老闆走來，才失去知覺。
你醒過來，聞到桌上花朵的氣味，「很少見的，這裡還有玫瑰。」你在極端的疼痛間念頭竟全是玫瑰，「是啊，」老闆說，「特地去花市買來的。」你想起聖．修伯里曾寫過沙漠中千百朵一模一樣的玫瑰。
隨後趕來的同學穆罕默德，將你送進醫院，你才真的面向一座花園，小小的綠洲，再遠是燠熱的撒哈拉，革命、死亡和殺戮始終不曾遠離。你努力臆想那把匕首刺進腿間的痛，會不會像一把刺刀挖開土壤，準備埋進種子，要吸盡養料，和土地爭奪水分，然後才長出一朵鮮血色的花朵，稱為革命的果實？革命是無數的疼痛的累積，在記憶裡，一朵花，其實是土壤在喊著痛。
穆罕默德帶來一張同學的合照，在利比亞的青春，跑空襲警報的歲月，那時你心中總害怕看見遠遠的美利堅國徽，俯衝，撒下一排花籽。穆罕默德跟你說，照片中靠你右邊的大衛走了，當某朵自殺炸彈開花時，他靠得太近。哈沙斯，你還記得他黝黑的笑臉，1993年，在清真寺外的一次爆炸，到現在沒有人真的知道原因。站在最遠處的薩依德，你還記得嗎？「記得，他怎麼了？」你忐忑問道。「2002年，他移民到美國。」恰是911事件後，薩依德在美國擁有一座花園。
憂傷從垂下的眼神長出芽
要遠遠躲開，別再靠近花園般的夢幻記憶，包括那次的疼痛。當反抗軍攻進廢墟般的的黎波里，當北約飛機開始空襲轟炸，穆罕默德的伊媚兒斷訊前傳來最後一信寫著：「昨天反抗軍集結經過，今天看見的卻全是擁護格達費的軍隊，我已分不清該躲開反抗軍還是政府軍，我悄悄收起茉莉花，子彈在門外呼嘯而過。鄰居的小兒子負上彈帶出門，他的媽媽一直在屋內哭泣，遠方的砲彈從不間斷。請保重，我們要在下一波空襲前離去。」
你蒐藏著那張同學合照，從此卻斷了穆罕默德的消息。外電發出一篇報導寫著，利比亞的父母帶孩子逃離家園，爸爸的憂傷語調回答外國記者：「我們不知道，將會死於反抗軍或政府軍的子彈？」憂傷也是一朵花，從垂下的眼神中長出芽，只要一顆流彈，像猛烈搖晃橄欖樹掉落的果實，娑娑穿過他的身體，他的革命就將結束。
你緊盯CNN新聞，後來才知道國際新聞看不見利比亞的人民，你看見的是一次次空襲後的死亡數字，像兩股力氣在撕扯著一株花，盛開隨即凋萎，坦克車輾過的花園，留下一長列連根拔起的疼痛。
請保重，同學，你對著電視螢幕溫柔說道，請躲好你的藏身處，躲開子彈、榴彈、刺刀和任何不懷好意的刺探，天空中傳來奇異的聲響，也不要好奇張望。在遠方，在利比亞的革命中，別真的變成了一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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