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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裸體海灘

2011/10/09 06:00

【閱讀小說】3之1裸體海灘

◎胡淑雯 圖◎吳孟芸

去年冬天,小海懷疑自己得了憂鬱症。他在圖書館的研討室裡,以課堂助教的身分,領著幾個研究生進行小組討論:「藝術與救贖」,一個危險的、隨時會敗給「虛無」的題目。

小海說:藝術的「倫理意義」,正在於它從不「提供」,不提供救贖。藝術只記錄失敗。

「但是,在失敗與對失敗者的敬重之中,應該存在著救贖的可能吧。」坐在他對面的女同學說。

「也只是『可能性』而已。」小海補充。

「我們能做的,」女學生追上來,「不是以『可能性』這樣的用詞來貶抑可能性,而是為『可能性』創造條件。」──啊,多麼完美的一句話呀(小海暗自佩服對面這漂亮的女生),too vague to be wrong,曖昧到絕對不會出錯。

「該怎麼創造呢?」A同學問,「該怎麼為『可能性』創造條件呢?」

「首先,找到一間波希米亞的風格咖啡廳,或者一間頹廢的酒吧,在咖啡與菸酒的環繞之下,圍著餐桌打嘴砲……」B同學說完,眾人乾笑兩聲,繼續回到書本。

小海笑不出來。他滿腦子想的只是女同學的肉體,肉體而已。

他覺得頭痛。因為對身外的世界感到厭煩,他總是頭痛。現在的女孩們都怎麼了?何以如此演技高明到若無其事的地步?

上禮拜六,他在研究室熬到午夜,趕寫期末論文,這女生鬼魅似地蕩進來,一身透明洋裝,顛著海浪般肉色的步伐,香水的味道裹著乳房一起凸出來,彈幾下,跌進書桌旁的沙發裡,一語不發,斜眼看他。等他被看得坐立不安,女孩這才輕輕說道,「學長,我的車子壞了,可以麻煩你送我回家嗎?」女孩一臉清純,滿肚子鬼,像某種花錢購買靈修課程的大美人,內裡比誰都虛浮。

上了車,女孩在短裙底下一個疊跨,露出整截大腿,獻出光滑白嫩的肉色,同樣一語不發,看著他。女孩的臉上彷彿沒有嘴巴,她的嘴巴長在大腿內側,靠近底褲一帶,閃爍著青春油脂的地方。小海中邪似地盯著那裡,耳鳴嗡嗡,勉強聽見她說,「今天我不想回家。」

小海艱難地忍住了。沒敢伸手去碰。他怕自己若是伸手要了她,這女孩的期末報告就要歸他寫了。他是助教,而她是剛上研一的新生,她可以告他。

這世界布滿危險。尤其對他這種權貴子弟來說,這世界尤其陰險。誘惑排山倒海而來,對準他的優勢而來,小海每一樣都不敢拿,因為他每一樣都想拿。

除了學者,小海覺得自己當不成另一種人,卻不知做學問是為了什麼。那些資深教授們大概都鈍了,不再懷抱積極的困惑,末梢神經隨同皮膚一起發皺,像過期的菜葉,忘記了呼吸。萎萎老去,失了彈性。他懷疑他們個個都是性無能,就像他懷疑自己得了「性上癮」。

小海經常躲進房間喝酒,邊喝邊覺得頭痛,祕密地痛著。他的系主任拖了七年多,總算寫成一本書,請他這得意門生給點意見(實則在要求讚美)。小海讀了幾頁就知道,這本系主任的得意之作,一問世就已經過時了。但小海能說實話嗎?他又有什麼資格相信自己是「實」的,說的是實話?

小海知道自己的「實」,充其量只是時尚的「時」、入時的「時」。就像他泡上的幾家酒吧,新潮的lounge包廂,從紐約傳染到亞洲,再擴延至台北、香港與上海的「殖民地懷舊奢華」,由古董燈與老沙發鋪陳了暗紅的豔色,昏黃的燭光窩在裝飾用的煤氣燈罩裡,一個轉身,椅背上的毛皮便愛撫你一次,每一寸設計都是為了渴望,為了服務渴望:渴望辣妹赤裸的手臂、鎖骨的香水味、呼之欲出的乳房、腰胯的刺青。牆上貼著圓形或方形的現代幾何,木窗嵌著仿古的彩色玻璃,地上蹲著鐵製電扇,意興闌珊吹送懷舊的春風。走廊供著一隻大公仔,玩著後現代,公仔身旁擺置一張木造梳妝台,朦朧的鏡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千篇一律盡是三○年代的上海摩登女郎。

(東區那幾家尤其典型:桌椅是納博可夫最痛恨的「異種雜交」,卻有他鍾愛的「跨代亂倫」,六○年代的彩色沙發,搭配九○年代的透明塑膠椅──噢,墮落的杭伯特與他十二歲半的繼女羅麗塔、謎語般叛逆的小妖精。茶几上擺著幾本Wallpaper或Egg一類,設計師看的雜誌,「非常幼稚,無限浮華」,整間酒吧坐臥著無數仿冒的羅麗塔,隨著「輕爵士」、「軟嘻哈」或「假龐客」擺動腰肢。)

台北與香港上海的酒吧全都成了一個樣。像殖民地的一場疫病。那些追不上時代的酒吧,就只能削價:不當「懶吧」(lounge bar),就當「爛吧」。

「當典範轉移,那些留在舊典範當中的人,並不會跟著轉移……」小海知道系主任最悲哀的地方在於,他一直以進步者自居,並且誤以為自己至今依舊是個領頭者。二十年前,台灣學界還在左右之間拉扯論戰,他已率先引進了後現代。於今他已然是個舊老頭了,守在自己的小王國裡,養了幾個崇拜者,幾個專拍馬屁的子弟兵。小海無法融入這幫人,卻也沒有勇氣說出真話。小海與自己的師長與同學們同樣脆弱,緊緊依附著自己批評的東西,一面逃離一面追求它的肯定。

小海的頭痛神祕難癒,令他想起Kramer:他遊學英國期間,認識的一個老學生。Kramer動了一次腦部手術,醫生取下他的頭蓋骨,收進冰箱冷藏,但是那冰箱竟離譜地故障了,頭蓋骨因而壞死,只好以人造頭骨替代。Kramer抱怨手術後經常頭痛,只要天氣一變,腦袋就暈得無力思考,害他博士論文十年都寫不完。

本來就是嘛,真頭骨有天然的凹痕與缺陷,自有韻律與呼吸。假頭骨太完美了,在保護人腦的同時也壓迫了人腦。

Kramer告上法院,向醫院索賠三萬英磅。但是他沒有贏。

法官在請教醫療專家之後,判定Kramer的頭痛源自他既有的腦部疾病,與頭蓋骨的真假沒有關係,卻也審酌了醫院的疏失,判賠三千英磅。Kramer不接受,繼續上訴。最近,他在寄給小海的信裡說道:官司還沒完,頭痛愈來愈厲害,連家人都怪我太過偏執,他們說,「就算頭痛真是假頭骨引起的,你那非證明不可的偏執,也誘發了頭骨無法負責的疼痛。」

小海了解這種疼痛。

他覺得自己的腦中插滿各種宴會專用的、醜陋昂貴的花束,花瓣塗滿增豔的藥水,與防腐的毒劑,緩緩侵入他的神經系統,直抵腦膜與舌根。他怕自己滿嘴口臭。

最近,樓下的傳播學院堆滿鮮花,半個月過去了,那些裹在塑膠布裡的花束沒有換水,竟然都沒枯萎。新任的院長與業界關係密切,好處撈了一堆,上任那一天,致賀的花籃占滿走道,每一組花籃就是一組人際關係、一份政商利益。小海忘不了那些花籃上的署名,但大家只在私下議論,從不公開批評,因為人人都需要一份工作(學術不是志業,只是一份工作),人人都要為自己預留空間(存放未來的失誤與貪婪)。

小海了解這種疼痛。道德疼痛。但是他分不清自己那份欲將一切揭發的衝動,究竟是基於道德的呼喚,還是毀人作惡的破壞欲。

小海了解這種疼痛。美感的疼痛。

就像,他實在無法相信,樓上那地位崇高的講座教授,那知名的詩人,怎麼會在痔瘡血崩之後,把學生召進廁所,要他們趴跪馬桶邊,替他清理血汙?

如此醜陋難堪。

一個人要放棄美感到何種程度,才敢提出這種要求?這樣使用權力?

並且毫無愧色。

那位教授血崩前,顯然是在解便。為了「察顏觀色」,掌握自己的病況,他命令一個女學生為他採集血便,同時咆哮著斥罵一個笨手笨腳的男生,再差遣另一個,要他去福利社買內褲,接著大聲問道便當呢?已經十二點了,我的午飯在哪裡?

為了維繫健康,這位講座教授吃飯非常準時,準時到暴躁的地步,一分鐘也不准耽誤,並且指定大量的蔬果。那些輪值替他備飯的學生,個個戰戰兢兢,因為他手上握了好幾個研究案,每個案子都意味著一筆預算,一份學術機會。

小海不是不曾聽說,有個老人患了多年痔瘡,經常出血導致嚴重貧血,解便時鮮血噴射而出,竟然死在馬桶上面。但講座教授面臨的並非生死交關。除非命在旦夕,小海心想,人至少應該保有最低程度的,美的尊嚴。他相信這一點對美感的堅持,與人的品性息息相關。

講座教授噴出的血,熱騰騰溢出便所的門,那麼紅,那麼鮮豔。

原來腐敗的人流出的腐敗的血,看起來也是乾淨的一團熱血。卻截然不同於六十年前、流淌於馬場町的、理想主義的血。

小海感到鬆懈,墮落。持續地感到一種與「放鬆」截然不同的、緩緩垮掉的、倦怠的、自棄的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往海邊走去。全然是臨時起意,身上還穿著皮鞋與長褲,在沙地上舉步維艱,乍看倒像個想不開的人。

海邊有矮樹,矮樹裡有人,樹裡小憩的人並未看見,沙灘上來了一個穿著襯衫的男子。

小海吸著捲菸,艱難地行進著。乾燥的海砂像跋扈輕佻的世道,侵吞他剛買的皮鞋,吸光了腳下的力氣。

小海脫掉鞋襪,捲起褲管。抬頭看見一個男人自遠方走來,赤裸著上身。

時值一月,卻是個異常炎熱的冬日,小海下車前瞥見溫度計,攝氏三十四度。眼前的男人皮膚黝黑,胸腹精實,是來這裡做日光浴的嗎?

多麼詭異的天氣呀,像腦傷者詭異的熱情。人腦長期發著高燒,就會壞掉。地球與人腦一樣,最精華的都在表層:高山、河流、海洋,所有的動物植物,包括礦物,對地球來說,全都只在表淺處。小海想起上個月,看了一段電視上的專家對談,幾個瘦子在凍得發抖的冷氣房裡穿著西裝,憂心忡忡討論全球暖化,他們說:當「碳」來不及透過植物與海水回歸生態、納入循環,森林大火就成為最有效的舒解之道。就像急性的病症、短暫的瘋狂。

「頭前有路無?」小海以蹩腳的台語向眼前的陌生人發問。他直覺這男人是說台語的。

男子說有。果然是講台語的。

「好行無?」

「看是什麼人行。」男子說。

小海見男子赤身露體,學著他脫掉上衣,赤足往前。在不尋常的高溫底下,不尋常地赤裸著。上課時間早就過了,他翹了課,在正午的烈日底下,步行於荒僻的海邊。他想上每一個女同學:大學部的小學妹,博士班的大姊姊,碩士班的同齡者,任何一位女老師……隨便哪個都可以。

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正緩緩失控,冒出火星。

陽光敲打他的眼睛,他略感暈眩低下頭,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踩進自己的陰影裡面。他喃喃自語,解著一則還沒解開的命題,發現那屬於自己的一口氣還在,還在,冒出空洞的熱氣,像研討會場的「語言泡沫」。

那些附著於麥克風的口沫,像水龍頭滲出的鏽水,像老教授褲底的血滴,像枕頭上殘餘的熱氣。

他記起上一次跟女朋友上床,他軟軟地進去,軟軟地出來。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怎麼了?」當時的女友問他。

「妳呢?妳不也怪怪的嗎?」

「我有來呀。」她說。

「那我也有。」假如她那也叫高潮的話,再苦澀的荒溪也會氾濫成災。

「是嗎?」女友追了一句,「你根本沒射。」

「我這是dry orgasm。」他說。他知道自己在鬼扯。

小海說自己得到的是「乾性高潮」,dry orgasm,又說男人的高潮跟女人一樣,也是有很多種的。他說的這句話是真的,嵌進這床上卻是假的,女友累壞了也看穿了,於是便假裝信了。兩人幾個月後分手,沒流一滴眼淚。

小海的未來鋪在眼前:一片不斷延長的海灘,直到盡頭都看不見人,找不到同類。沒有人跟他遊戲、爭吵,沒有人對他說真話。沒有尖銳的岩礁,沒有危險的大浪,沒有醜怪的景致,甚至也沒有大風。在這一月的熱天午後,唯有嚴酷的白日,分分秒秒折騰著。卻突然來了一個轉折。

小海停下腳步,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沙灘上橫著一塊巨石,石頭上覆著一個全裸的男子,臉面朝下,像一隻蜥蜴,懷抱著這塊熱呼呼的石頭。彷彿在午熱中睡著了,或者暈厥了。

巨石旁另有一個男人,同樣全裸。

這讓人想起同性戀,是吧?小海發汗的皮膚,升起一陣輕輕的顫慄。就像穩固的木桌上、水杯裡一陣細不可察的搖撼,那搖撼來自木造的結構之中、一道細不可察的裂縫。

見到兩個全裸的男人,就想到同性戀,就感到緊張,怕被雞姦──這是怎樣的邏輯呀?他覺得真是對不起自己喜愛的哲人與小說家。

巨石上趴睡的男子持續閉著眼睛。站立的裸男誰也不屌。他的陰莖是垂軟的,收起來的。警戒的眼神斂歛地,以一種不在乎的專注,斜睨著小海。

他與他們之間,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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