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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3 裸體海灘

2011/10/11 06:00

【閱讀小說】3之3裸體海灘

◎胡淑雯 圖◎吳孟芸

那年他高三,十八歲。那女的怕有四十幾吧。

那段時日,他彷彿開了竅,聽說了一些事,也懂了一點當代史:民國遷台史。有同學在他抽屜裡放了紙條,寫下令他慚愧羞恥、進而含恨遷怒的字句。有人自背後隔空喊他,「喂,你是不是××××××的孫子?」前三個×是「他媽的」,後三個是海爺爺的名字。1987解嚴那年小海剛滿一歲。1988,台北街頭第一場520事件,幾千個農民北上抗議,反對政府開放進口農產品,抗爭前夕傳說情治單位決定嚴厲鎮壓,耳語層次的暴力互動,像一則自我實現的預言,催化了抗爭現場的暴力衝突。抗暴者被媒體打成暴民,鮮血不明不白地流。1989小海三歲,鄭南榕自焚,詹益樺於送葬途中追隨烈士的腳步在總統府前自焚身亡,身旁的同行者在施救無效的水柱之中跪地痛哭。小海挖出幾份五○年代的公文與判決書,在上面找到海爺爺的簽名。1960年,小海負二十七歲,雷震發起連署,反對蔣介石連任第三屆總統,鼓吹籌組反對黨,判刑十年。1981,小海負五歲,歸國學者陳文成被警備總部找去約談,隨後陳屍台大校園。1980,小海負六歲,政治犯林義雄的母親與他的一對雙胞胎女兒,於住家中慘遭謀殺,七歲的小女孩陳屍樓梯間,口中還含著糖果。林宅滅門血案發生的日子,恰巧(也必然)是2月28日……這份故事清單可以一直寫上一千條,一萬條,不斷延續,直到地老天荒,比加害者的遺憾更長。

小海不懂得明哲保身,投向憤世嫉俗的犬儒主義,或者後現代的無重力逃逸路線。他自不量力,選擇了記憶,追索著自己從不在場然而父祖默許甚且積極參與的暴行。「接收者與劫收者的繼承人……」小海如此追憶自己的身世,無異於一場整肅。學做台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漲滿義憤的某種急性瘋癲底下,十八歲的小海砸爛書桌上的電腦,當下決定要出門買肉,「台灣的農民太慘了,我要吃肉吃到撐死為止……」異常幼稚而無理的行動邏輯。

晚餐時間已過,小海能去哪裡買肉?

他找到一處即將熄燈的黃昏市場,遇見一個名叫阿東的菜販,菜販阿東指示他:去跟「紅衫姑娘」買。

阿東告訴小海:紅衫姑娘不收攤,任何時間都做買賣。又說,「男人見了她,一定會跟她買東西的。」

紅衫姑娘果然穿著紅衫,住在菜市場內、肉攤子上方,1.5樓的「半樓仔厝」,天花板矮矮地壓下來,折彎了小海的腰。

「少年咧,你去跟她買,每個男人都可以在她那裡找到想要的東西。」小海至今依然記得,菜販阿東是這麼告訴他的。

「紅姑」果真如阿東所言,非常非常的肉港(「肉港」請以台語發音)。那豐腴肥滿的身體,是一座活生生的,肉的港灣,挺立著一對肉的尖塔。眉眼一挑,就能把人撈上那張破兮兮的紅色眠床。

小海將自己困惑的青春,朦朧的自恨,泊入這軟綿綿的避風港。

女人胸懷的溫柔如此龐大,鎖骨以下彷彿裝置了一對肉製的餐桌,供人在其上吸食乳汁、飲酒吃肉、放肆談笑、趴著入睡,睡到流出口水,發出夢的呻吟。

紅姑的房間凌亂骯髒,像1947的基隆港,浮著3月的血腥,紅色的棉被不曾好好折疊起來,等著迎接一個乾淨有禮的男人。紅姑的枕邊不需要空位,她的丈夫早已失蹤多年,與她同床共枕的,只有偶爾返家的高職女兒。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二十四歲的小海,在夜風凜冽、晨光乍起的台北街頭,面向記憶的呼喚、真相的重創,遙想「十八歲的小海如何遙想二十四歲的自己」。那一夜,他拎著一塊慘白的豬肉回家,以白水滾熟,沾著醬油,狼吞虎嚥把它吃光。

紅衫姑娘不是細粉慢雕的城市女人,有點暴牙,這暴牙給了她某種豪氣凌凌、屬地因而屬靈的、充滿地力的美。那實實在在的粗礪感,像一顆飽經風霜的大石頭。她喜歡講色情笑話,也說粗話,舉手投足昂揚著動物性的愉快。面對身體這件事,她拿得直接,也給得爽快,絕非那種耽溺於等待之中,被動著,需要追求與讚美的女人。小海與紅姑的關係持續了一年,她的獨立自足令小海感到滿足,也感到心虛。心虛於「性」之恐怖、之強大,那殘忍的真實性。

天亮了,小海臉上泌出雄性的油脂,膩著熬夜飲酒的疲倦。漫無目的搭上首班公車,在公車上睡了一覺。他是被司機搖醒的。睡到底站,踉踉蹌蹌下了車,感覺自己正在發燒,爬上另一輛正要出發的客運車,翻起上衣裹住頭,埋起眼睛繼續睡。再醒來已近中午,小海探出窗外,發現車子正行駛於「中正路」上,反而無從判定自己身在何處。也許在永和、中和,也許三重、新莊,也許已經離開台北,到了桃園。全台灣的中正路,三一九個鄉鎮縣市,據說有一百七十條。

客運車上沒幾個人,除了拖著菜籃、坐在司機身後的婦人、看病的老人,還有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長得很精緻,白衣黑裙,戴著黑色的膠框眼鏡。烏黑的長髮又直又亮,臉上塗了過重的粉底,鋪張著一種異常直率的,屬於黑夜的,鬼的慘白。厲厲的,像個哲學家。她的衣著不夠時尚,不夠潮(市井裡哪來那種慵懶側臥於《Vogue》跨頁,全身僅靠腳趾著地的假人?),卻是費心打扮過的,跟五分埔的店面一樣好看。

小海尾隨女人下車,輕易就跟她搭上了話。在發燒的宿醉底下頂著正午的日照,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兩人進了咖啡廳,剛點完東西,小海就聞到一股怪味。人的體味。潮濕而腥重,出自某種大企業的資深專員、戴著壓垮鼻樑的厚片眼鏡、年過五十再也升不上去、老婆外遇逃家沒人幫他洗衣服、他輪換著還沒髒到底的那幾件、就算洗了衣服也不懂得脫乾、晾在暗無天日的廚房裡、陰陰發著霉、老是懷疑自己會得癌症、在辦公室的茶水間就燉起漢藥來了……那樣一種腐敗的氣味。

這麼好看的女人,不該發出這種味道。

為了確認怪味的起源,小海起身上廁所,返回時湊近女人身邊,嗅一嗅,好像是啊,是她的味道沒錯。也許宿醉太嚴重,鼻子發了瘋?

女人見小海回座,起身說,「我也去一下洗手間。」

「廁所裡沒有衛生紙了。」小海提醒她。

「沒關係,反正我沒穿內褲。」她說。

難道是她胯下的氣味?小海想像那味道,出自女人層層疊疊的分泌物,在濕潤的皺摺裡迴旋。處女的氣味。

小海憑經驗斷定,這女人是個處女。人世間確實存有這種處女,也許由單親爸爸帶大,也許由爺爺奶奶撫養,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的私處,讓它像「假處女」般飄出「處女」的幽香,因為她無從想像有誰會把鼻尖或舌尖靠近那裡。

小海捧著發燙的額頭,直覺這女人就算沒有精神病,至少也患了某種豔色的憂鬱,落在「常態」之外。這種女人是最好的床伴,大膽無忌,小海提議到附近開個房間,女人未經考慮就接受了,全然不像一個正常的處女。──這令小海堅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正確。

他們攔下計程車,抵達火車站後面的老街,走進一家奇爛無比的飯店:以「大旅社」為名、房號僅僅三碼、鑰匙鏈著塑膠牌、櫃台點紅燈、供奉關公或土地公;專做「退休老人旅行團」或「婆婆媽媽進香團」,週末貼上泰文與印尼文的特價廣告,「休息三小時四百元起」,化身外勞情侶幽會所。

在那爛到脫皮的臥房之中,女人卸下衣物,露出光潔的裸體,美得超乎預期,像8月的花香,撲倒一切醜陋的家具。

小海為女人放水洗浴,像個心甘情願的小男傭,挺著彷彿閹掉的沉默陰莖,一吋一吋膜拜她的皮膚。他吸吮著她的青春,聞不到咖啡廳裡嗅得的異味,轉而懷疑自己:難道我聞到的是我自己,我自身的臭味?

即使跟她在一起,跟如此美麗的處女在一起,小海依舊變不出什麼把戲(那反覆操演於各色美麗的女孩:酒吧與派對中掛著洋名的Zoe、April、Iris、Anna、Christie、Mint,再回到Zoe的,同一套標準作業程序)。反倒是那女人,那經驗匱乏的處女,她之移動與不移動,全都是原創的、自發的,無可預期。唯小海一再重複著,重複著那經歷了無數「別人」的自己。

這充滿天分的女人,善用處女的創意,啟動她沒有履歷的、活潑的身體。一切顯得那樣新、那樣奇,陌生而野性。那異常深邃的女體,令小海在高燒的痙攣中,再也清楚不過地體認了,自己是個正在腐爛的東西。在「菁英養成」的律則底下緩緩流失,流失了感受力,流失了感受之所以成為感受的「氣力」,像一部三流片裡的三流演員,無形中演出了時代的病:在囂張的名利場被掏得淨空。

小海射了,軟了,睏極了。緩緩降下體溫,閉上眼睛。

像一盤冷掉的灰燼。

女人在他朦朧睡去以後,安靜地離開了。

恍惚中,小海重返那片裸體海灘,那無限透明深邃的避難地。

幾十個男人,裸身躺在沙灘上,不交談也不交媾,為的是什麼?

幾百隻海蟲,整齊面對同一方向,朝天翹起尾巴,不覓食也不交配,究竟是為了什麼?──小海在夢中撿起多年前,在一本小說裡讀到的這個畫面:一群同類聚在一起,從事毫無「生產意義」的集體行為,究竟有沒有意義?

當然有意義。小說裡的角色說,「這當中最有意義的,不是海蟲集體面對同一方向、翹起尾巴這回事,而是身為人類的我們,發現了這個現象,迷上了它的奇特感,並且思索起它的意義。」

「假如聚集的是一群人,」小說裡的角色繼續說,「一群人做著一件令他人感到陌生而難解的事,我們可能會說,他們正在祈禱;所以,這群海蟲或許也在祈禱吧。」

也許不只祈禱。小海在夢裡自說自話:也許他們在思考、在傾聽,也許他們在示威,在抵抗。也許他們只是在避難。像岩壁上動也不動的海蟲,蘭嶼海邊靜止的羊群,像海灘上垂軟的男體,像全世界靜坐的人群。

小海沉睡了幾個小時,滿頭是汗,一身的體熱已然退去。

他步出旅社,眼看白日將盡,夕陽發出螢光,美得像假的一樣。

旅館旁的畸零地裡,搭著幾戶違章建築,種著一畦新綠的菜苗。

天色暗下,飄落幾滴細雨,雨水淋上小海清醒的臉,這城市變得好新。

細雨驟然消失,小海的頭頂乍然放晴,卻見遠處一團烏雲凶猛而來,豔陽的下一瞬就是暴雨。這晴雨交替的瘋狂彷彿有話要說,有冤要訴,有人要恨,有人要愛。

全球暖化。地球發瘋。人也發瘋。這後工業的瘋狂,據說一切都是人為的結果,然而就連這「據說」,也是人說的。地球的免疫系統要把人類幹掉了,即便在東非、赤道橫貫的肯亞,平地竟也下起雪來。學生們蹦蹦跳跳,捧起雪來用力啃,跑去借機車,把雪球載回家。清邁低溫一度C,女孩們盛裝打扮,帶著相機,爭相與霜雪合照,「百年難得一遇呀,」女孩說,「身在此時此地真是太幸運了。」

發瘋的天氣將街景變成一張耶誕卡片,灑滿歡樂的白色粉末,將平日變成假日。小海與一個不合常理的女人上床直到失去理智,換來一份無法言傳的祕密:彷彿求得了一種斷裂,令既存的生命解掉慣有的形式,快樂地瘋狂至未瘋之前。

暴雨砸下來了,小海伸出舌頭,看見一個渾身濕透的男子,將機車騎進檳榔攤,舉起爬滿刺青的手臂,對空比畫著,像個興奮的少年,為半老的檳榔西施解釋烏雲急速轉彎的過程。那野生的、粗礪的激情,令小海心生羨慕,想起了他的紅衫姑娘。

至於那透明深邃的避難地……靜坐或思考的人們想通了沒有?

也許想通了,也許不。

有時候,人們起身,離開現場,因為實在累了,想回家休息一陣,又或者出於時間的壓迫,無力再糾纏下去。也可能心裡舒服了,覺得不必再為難自己。

總有那麼一刻,小海像那些人們一樣,起身換個方向,帶著困惑離開,把新的困惑暫時稱為「答案」,重新回到生活。

一段時間過後,有些人會重返避難地,繼續思考、靜坐、抵抗、休息。

然而另有一些人,決定尋往另一處,因為發現之前的答案不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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