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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如果還有明天
〈史前生活〉
◎賴香吟
你轉回頭，這條路不該你走；你轉回頭，我替你跟他們說。
這是劉偉仁，於上世紀最後時光，於不夜酒吧，輕緩的開場白。
這之後，他接著唱那首被許多人記得的曲子：如果還有明天。或許唱給他的摯友，也或許不一定為誰而唱，雖然人們習慣認定，〈如果還有明天〉，屬於薛岳，《生老病死》專輯，逝去的搖滾及其灼熱生命。
關於那個晚上的演唱，有些畫面被保留下來，拍得很隨意，模糊而昏暗，在場人的裝束，對比今日，舊得樸素，但其中的劉偉仁仍顯得十分迷人，像一個遙遠夢裡的人物，而那個夢，在我們走進酒吧之前，在音樂響起前一秒，是已經被遺忘的，如同每天早上被我們忙亂丟棄在枕畔的任何夢的蛛絲馬跡。
一段鋼琴前奏，非常溫柔的水痕，加上劉所彈的吉他，帶出一段華麗洶湧的回憶，關於那些再不可能重新解碼的往昔，然後，便是那熟悉的旋律，龐大的激情：如果還有明天。
比起薛岳，劉的演唱是陰柔而感性的，與其嘶吼毋寧是壓抑的。我常被這個演唱版本打動，特別是那句「我替你跟他們說」，明明剛強的音樂，卻赤裸裸唱著柔嫩至極的癡情妄想。他們是誰？如何去說？簡直像天真孩子張著大眼，翻開手心裡僅存的幾枚銅板，也要為心所在乎的人，跟死神巨靈進行不可能的交易。
如果不是這樣的一句話，也許我會忘記，這首歌是他寫的。如果不是這樣一句話，我會歸類這首歌已成為集體懷舊的表徵。如果不是這樣一句話，讓人聽見歌中對逝者的低語。
該擔心你的，還是要擔心你，在明天後，走在我們前面，那種懷念的感覺，有什麼不同的感覺；劉在不夜城版本加唱了幾句詞，語意不很清楚，也不容易被聽見。
因為那時場內煙霧繚繞，人手一瓶鹽狗，逐漸動情等著加入，大聲合唱：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這溫度似乎夠了，某些年代的記憶與氣氛也確實留在那裡了。但時光不過幾年，回首當年場子裡男男女女竟多襯衫領帶套裝，一副拘謹中產階級模樣，即便曲末如何高潮，情緒波湧，仍然沒有脫序，宛如水雖燒足了溫，但就是沒有沸騰。
歌手面容略減了些九○年代初期的病氣，可神色間仍是有傷痕的。他站在台上，彷彿成為台下所有昨日的投射，所有生命渴望無望與反叛的象徵。
這些人，那些人，去到那裡，與其說是追星，毋寧是去看一個同代人，我們透過他召喚過去的氛圍，指定他看守記憶的倉庫，我們開始喜歡談論悲劇，對待悲劇人物如同對待不用澆水的植物──這幾年劉偉仁還是在老地方唱，聽歌的人大概已經又換了一批。人們如潮水八方流走，卻自私地希望那個人一直代替自己站在原處，無視於往事荊棘，無視於年華逝去。如果還有明天，如果真的還能夠有明天。說不出來這是吶喊還是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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