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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湊陣 - 下

2011/11/29 06:00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湊陣 - 下

◎吳明倫 圖◎吳怡欣

再一抬頭,陳秋分笑嘻嘻地闖進來了,素淨著一張臉,爛爛的T恤配過膝的球褲,讓陳十一想起小妹還是高中生的模樣,那是她古靈精怪的氣質最鋒芒畢露的時期。兩人年齡差距有七歲,陳十一小時候的任務之一就是說故事給她聽──只比她小一歲的陳初三彼時已是「沒救了的死小鬼」,她認為。陳十一總是「愛你唷愛你唷」地對陳秋分喊著,她的父母不曾這樣教她,不知道從哪裡看來的,陳十一認為孩子一定要從小就感受到家人的愛才能發展出健全人格。陳十一也只對陳秋分如此直接。

陳秋分東拉西扯,假意對面具和草稿有興趣,一下子問姊姊什麼是陣頭?(喔原來就是遶境那個。)一下子問什麼是十二婆姐?(難怪有點面熟,就是爸的表演嘛。)還有為什麼大爺、矮仔爺舌頭伸那麼長,他們還是人的時候不是一個是淹死的、一個是吊死的嗎,為什麼兩個的舌頭都伸出來啊?(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阿土。)

接著輪到陳十一一直等待的問題:「媽說你剛回來的那幾天,天天跑去看野雞?」關於鬥敗的母雞這個不成立的失敗自喻,她並不想回答,幸好陳秋分似乎沒想要深究。

陳秋分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陳秋分懷孕的事,陳林滿與陳十一都主張先瞞著陳玉獅,當然紙包不了火並瞞不了多久,不過讓陳玉獅真正震怒的是陳秋分始終不願意透露孩子的父親是誰。冷戰總是一發不可收拾,陳十一留在工廠與工作室的時間便愈來愈長,想盡量避開同時與父親和小妹共處的尷尬。木頭和木屑的味道讓她安心,敲敲打打便忘了塵世。

陳十一在父親的木雕教室找了幫手,談妥了條件後,每天晚上來上工,陳玉獅偶爾也會來插花指指點點一番。這幫手她見過的,就是那日送木材來的兩個工人之一,安靜的那一個。他被稱呼為長壽仔,國中時曾經讀過美術班,有點素描底子。陳十一覺得他的木雕作品不太像是學院系譜,也不是陳玉獅的風格,一問之下才知道長壽是他的漢名,他的族名是歷亞斯Lias,來自有木雕傳統的排灣族,小時候常跟在木雕專家的部落長輩身邊邊玩邊學,長大後才離開屏東出外打拚。陳十一與歷亞斯都是慢熱的人,但有木雕做為共通的語言,倒也相處得不錯。直到歷亞斯拿了他自己的一張草圖來請陳十一指教一番,兩人才首度出現了意見的分歧。

陳十一直截了當地指出,歷亞斯的設計缺乏個人風格。「這是我個人意見,你聽聽就好。我的意思是,原住民作品不是非要有傳統圖騰,太陽、百步蛇、雲豹啊那些,跟你們信仰相關的象徵和符號。傳統可以是養分,但是不能是限制。」

而歷亞斯卻認為他的木雕作品有其使命,要透過雕刻中的圖騰或生活圖案來保存原住民的文化。

「你要把自己定位為哪一種藝術家呢?你是要為族人創作?還是為自己?藉著為族人創作找到自己?還是藉著為自己創作找回傳統?這有很多可能,但是我從你的草稿中看到的是,這些圖案吞噬了作品,既失去原有的自然樸實和神祕感,也缺乏自我,而且不太看得出來你對自身文化的感情。」

歷亞斯不是不能接受批評,但他還是忍不住指著桌上半成品的婆姐面具,「我覺得那也是『失去原有的自然樸實和神祕感』,也『缺乏自我』。還有,這不是你們漢人傳統信仰的東西嗎?從你的面具草圖我也看不出你對這面具有什麼感情。你不覺得你說了那麼多冠冕堂皇的話,再來做這個,有一點……矛盾嗎?」歷亞斯選擇了較溫和的形容,因為陳十一突然以一種驚弓之鳥的表情看著他。

陳十一第一次逃回家裡時,陳林滿說,你就是說話太直了,男人要面子,你就是說話太直了。

沒肚量算什麼男人,幹。陳玉獅一拍桌,嚇得陳十一又抽噎起來。

陳十一悲哀地低下頭,這次是什麼,是歷亞斯額頭上微微浮起的青筋嗎?還是他幾乎難以察覺的聲調改變?難道我這世人就要這樣驚慌下去嗎?

一陣安靜,陳十一整理好情緒後,歷亞斯迷惑的臉才使她想起對話好像才進行到一半,暗暗為自己的分心也為拿他跟前夫相比感到歉然。陳十一放棄以接單與創作的不同再辯解下去,因為歷亞斯沒有說錯,她不是不清楚,廟方找上她這個算是與婆姐陣有淵源的人,就是希望她能把舊面具當成養分,而不是限制,認為她會真的喜歡,而不只是迎合。

歷亞斯對陳十一的內心轉折自然渾然不知,只是創作觀念的討論而已,那個小鹿似的恐懼是什麼意思?說錯了什麼?會丟工作嗎?會被趕出木雕教室嗎?最壞的情況,會被木材行辭退嗎?

陳十一卻沒事般地對他笑,說,講得很有道理耶,那只好重頭來過啦。

吳主委搓著手,秋涼的日子他頭上冒著汗珠。茶几上的蜂蜜是他帶來的伴手,主客彼此心裡清楚這次的拜訪,事情不會太小條。

新的面具神明很喜歡。不過保定宮管理委員會有個委員叫阿草,這人生雞蛋無,放雞屎有,沒事就喜歡博杯,無代無誌他偏偏去問大道公,有了新的面具,那舊的那副怎麼辦。

神明的旨意是,還是先用舊的那副罷。

「你是說大道公給阿土裝瘋子嗎?」

「大道公是惜物啦。」陳十一攔住想往門外走的父親:「煞煞去啦。難道要去跟神明計較嗎?」

吳主委再三道歉與奉承。陳玉獅好不容易重新坐下。「這小東西你們一定要收下,我在竹山的親戚的鄰居養蜂,我跟他叫了幾斤。這是用天然方法養的喔,有些蜂農會用花蜜去餵蜂,釀出來的蜜就沒有這麼香。不信你們聞聞看,絕對跟普通的不一樣。」在場的人為了表示自己真的不介意,很配合地聞了一輪。

有影對吧?天然的上好,天然的上好。工蜂為女王蜂奉獻,就好像我們跟庄廟的關係。對吧?聽說阿土明年要開個人展覽會,我們鄉親都好榮幸,一定會去捧場。我有個文化界的朋友,昨天來找我正好看到阿土做的面具,問我可不可以借去百貨公司展覽,這件事也是我今天來要跟你們談的。這真的是剛好,我想一定是冥冥之中大道公要表示祂不是不滿意你們的作品啦,阿土的面具有推廣文化的責任啦。說實在,沒有一個家像你們這樣夠義氣。老陣容玉獅,阿土做面具,還有你們初三仔也來湊一腳,沒有你們,我們就出不了陣啦……

吳主委愧疚時就會連珠砲似的轟炸,不給人插嘴的機會。

言猶在耳,陳初三在店裡搬貨時閃了腰。

出陣迫在眉睫,眼看就要開天窗,家裡的戰爭卻又拉到一個新的層級。因為陳秋分出主意說,不然就由她的新男友(或是舊男友,那個國小同學)頂替怎麼樣?

「他跟你什麼關係,你不要隨便幫人攬代誌。想幫忙,還不是讓別人出力。你不要幫倒忙就好了。」很久以前看他們卿卿我我溫馨接送就非常莫名火大的陳玉獅,面對妻子和陳十一的「秋分大身大命,你不要讓她動了胎氣,她也是好意」與「對啊,你要一個孕婦怎樣」幫腔,終於與家中女人們全面對立。

「你們女人最後都會站同一邊!早就知道,上次就聯合起來瞞我!」

陳十一還不識相,執意繼續誰來頂替的話題,她提名了自己。

「你是想到喔!從來沒有這條規矩。我不是說過,女人不可以!你不要跟我來什麼男女平等那一套。」

秋分!秋分!

黑暗中電話鈴聲急急地響。陳十一手上雨傘還來不及收,隨便一丟,門也不關,燈也沒開,就奔去接電話。陳玉獅尾隨而入,關門、開燈、晾雨衣、收雨傘,一邊光明正大地聽著電話內容。

秋分的孩子像是古希臘戲劇中的ex deus machina:神心血來潮就插手祂一直置身事外的人間。陳玉獅的乖孫輕鬆解決了所有的紛爭,只差沒立刻治好陳初三的腰。

從醫院回來,陳玉獅已經不在乎什麼陣頭不陣頭。醫院是最可怕的地方,但是醫生真可靠,一看就知道要怎麼辦,哪像我們急的!醫生簡直是神而且大致上沒有神明那樣歹服侍。孩子們飼到這麼大,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就好。陣頭誰想跳就去跳,老人還是退休算了不要惹人嫌。

從醫院回來,陳十一更加堅定加入陣頭的意志。秋分子宮收縮吃了六顆安胎藥才壓住,醫生除了會給藥還會做什麼?那麼多藥,最後秋分胃都痛了。這次有驚無險說不定正是十二婆姐保佑,世界上無奇不有,問題在於相信或是不相信。

「長壽仔得獎了。」她掛了電話,還是向父親報告一下。「阿爸,你弄好沒?隨便弄弄就可以了。」指的是雨具。見陳玉獅心不在焉,只好再催一次:「我有話要跟你講啦。」

要講就講啊。

要坐著正經講。

陳玉獅大概猜得出她要說什麼,女兒也就那幾件事掛心。就算她說要嫁給長壽仔,本山人也不意外,不過應該沒有進展到那麼快才對,前一個婚姻的陰影那麼大,但是誰知道呢……哎呀,他們兩個信仰是不是不同?算了今天已經夠多事了先不去想。阿土要談的應該不會是這個,從她在我面前還是稱呼歷亞斯為長壽仔,還有她裝沒事、壓抑的喜悅,就可以判斷。那麼一定是要談婆姐陣或是幫秋分說情了,這女兒脾氣像頭牛,到底是遺傳到誰?

「快點過來坐嘛。」

陳十一請父親好好坐下,自己則擺出謝罪的粗獷姿勢:「下午是我沒有說清楚。我不是要爭出頭。這次做面具我付出很多心血,但是我不是因為這樣就覺得我有什麼特權。我更不是因為傳統上女人不能跳,就硬要去挑戰禁忌。」

陳玉獅不習慣這種父女嚴肅對話,坐立不安:「你講重點。」

「我沒有跟你說過……」換陳十一坐立不安了,她也不習慣對父親這麼坦誠。

我沒有跟你說過,你扮婆姐這件事情我很感動。去扮演一個散播愛的角色,很關懷人的角色。去祝福別人。我知道你平常不是這樣,但是我覺得,那樣的你其實是真的你。我不是說你像女人!我是說,也許就是躲在面具和化妝之下,反而讓你拋棄了平常嚴肅的那一面。總之我很喜歡那個樣子。

所以我也想做一樣的事。

她舔舔乾燥的嘴唇,「就好像你做木雕這行,所以我才會也走上這條路。」

陳玉獅伸懶腰假裝打呵欠,順手把眼眶中的淚若無其事地擦了,「你早說嘛!害秋分還急到要送去醫院!」再坐下去恐怕女兒會迸出一句我愛你,那就太難為情。「說完沒,較早睡較有眠。」

開路鼓、頭旗、樂師、婆姐囝、婆姐母與婆姐們一行將近二十人,與幾個其他的境內陣頭會合後,浩浩蕩蕩地按照規畫的路線從保定宮出發,不久就來到第一站城隍廟,當然要擺開陣式行拜廟之禮。陳十一才第二次出陣,已經對陣頭規矩瞭如指掌,她在面具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和衣服一樣有爐香熏過,混和著一路的爆竹,這是宗教在人間的氣息。

陳十一登高一呼並得到大道公的聖杯應允後,廟方才發現有那麼多女人老早就躍躍欲試。她們非常積極地參與團練,人數之眾,搞得每次出陣還要先抽籤。雖然有點麻煩,但至少比之前總是三天兩頭面臨青黃不接的窘境要好得多。

陳初三藉著腰傷順理成章地退團後竟然過意不去,四處幫保定宮十二婆姐陣到處找官方補助、民間贊助,不知不覺做上了癮,還自作主張去報名外地的文化祭,又是拍照架網站又是買專書研究,滿口祭祀圈、地方文化、社區總體營造,每每讓陳玉獅聽不下去,戳他的頭笑罵他又自以為高尚說什麼有學問的話,神明的道理你懂個屁,假會。

「咱陣頭要湊,鬧熱也是要湊,大家湊陣給神明湊鬧熱,這個你有心做得就……還可以。」陳玉獅小聲地補了一句以免太過打擊初三仔,自覺真是用心良苦。

於是陳初三又高高興興張羅什麼去了。

陳十一製作的面具也使用過多次了,雖然大道公好像還是比較喜歡派舊的面具出去。其實陳十一自己也比較欣賞舊版,質感不是木頭可以做出來的,而且很有獨特拙趣。

散播歡樂散播愛的神祇很受歡迎。遠遠地,陳十一就看見長長的隊伍,而陳林滿扶著懷抱孩子的陳秋分在最尾端。

進場、打圈、拜廟、十字穿龍、對拜、結束拜禮。

表演過後,十二婆姐們開始為信眾賜福,這是陳十一最重視的部分,一定要將愛與祝福鄭重確實地傳達。信眾以婦幼為主,跪在地上,婆姐們用扇子輕拂大家的頭頂,有些人拿出童衫鋪在地上讓婆姐們踩過。在這樣的儀式中,陳十一體會到她這個代表,也是同樣承受著某種超自然力量。歷亞斯是懷疑論者,有時也認為陳十一迷信,但他還是在陳十一第一次出陣時捧場觀看,結束後他說,跟平常的阿土師完全不一樣哩。

怎麼不一樣呢?

充滿著愛,如果面具拿掉以後還是那樣就好了。如果是這種迷信,那也不錯,還可以運動減肥。

那次的爭執記得是以互相捏著對方臉頰死不放手直到覺得怎麼這麼無聊才結束。

十二婆姐中的方四娘摸陳秋分與孩子的頭時,陳秋分攔腰勾住方四娘,方四娘將面具拿下,是陳玉獅。他以父親的身分又摸了陳秋分的頭一次,孫女瞇瞇笑,隱藏她骨碌碌的大眼,一切都在她的預料和盤算之中。陳秋分學著二十幾年前大姊的模樣,對孩子念著:「小雨水,阿公阿嬤阿姨阿伯還有媽媽都好愛你唷!啾一個!」陳玉獅的取名風格始終如一,秋分大概對此心裡有數才挑今年雨水這天剖腹吧。這樣生日比較好記才不會一忙就忘了啊,陳林滿為丈夫解釋,你們的生日他都沒有忘過不是嗎。

面具下的信女陳十一看著這一切進行,真真正正地鬆了一口氣。

今天也是合境平安。●

【評審意見】

人神之間的對話

◎陳芳明

很少有一篇小說,可以融入民俗傳統、文化創意、家族情感、以及性別議題的多頭發展。文化矛盾與情感衝突是雙軌主軸,拉出當代台灣的最細緻的生命關懷。〈湊陣〉寫的是生活中最尋常的瑣碎,卻充分點出女性在後現代社會的位置。小說中的陳十一在失婚後,扛起家族的木雕事業。面臨婆祖遶境的廟會到來,她必須負責神明出巡的面具製作。兩個問題立即出現:向來男扮女裝的傳統是否可以改變?舊有的面具是否可以重新設計?故事處處暗藏轉折,卻又不露痕跡。作者頗能掌握節慶的氣氛,也擅長抓住人對神的謙卑與尊崇。女性朝向獨立自主時,她所表現的性格,是那樣委婉,又那樣堅韌。冥冥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若有似無地微妙牽引著。在衝突中得到和解,在困難中迎刃而解,竟然可以在最短的篇幅,濃縮複雜的人物與情感。人的意志背後,彷彿有神的巧妙安排。作者似乎沒有精心設計,卻收到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效果,允為近年少見的佳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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