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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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惑鄉之人 - 3之1

2012/01/15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惑鄉之人 - 3之1

◎郭強生 圖◎阿尼默

那年夏天,鎮上碾米店阿公看見已三十年不見的么弟出現在家門口,一身日本軍裝,不敢進門。當時巷暗,等扭亮了門廊上的燈,門口早已無見人影。

大家初聽說時都只當是老人家眼睛昏花。對此,碾米店阿公非常生氣,也因此開始了日夜記掛、憂心忡忡的日子,不知道兄弟是不是來接他去西天。鬱結時間一久,老人熬不過這樣的不解之惑纏身,隔年就倒下辭世了。

被日本人徵兵送去南洋打仗、生死未卜的親人,怎會突然就回到吉祥鎮上來?而且據阿公描述還穿著一身日本軍裝,不是活見鬼是什麼?起初鎮上的人都這麼認為,沒特別放心上,結果接著又陸續有人言之鑿鑿,在半夜路上看見那個穿著日本軍服的人影,就這樣穿巷過橋,走啊走的,一揉眼忽然又不見蹤跡。

到後來這無從查證起的耳語,還一度鬧上報紙。有關當局甚至以這是匪諜藉裝神弄鬼擾亂民心為由,下令徹查散播謠言者,一律以匪諜罪逮捕偵訊,這才沒聽說更多關於那日本兵夜行的怪事。

那年夏天鎮上特別多事,說來說去,都還是跟小鎮上來了一堆外地人有關。

台灣本地製片公司帶著日本導演跑到鎮上來出外景,拍一部我們也不知究竟算日本片還是國片的電影,把原本無趣的小鎮攪得天天不安寧。等他們要走的時候,我的人生也已像後來再也沒完成的那部電影,結束在一個問號,和一串點點點那個未完的標點符號上。

然而,當時的我並不明白。

原本就是日本人殖民時屯居的吉祥鎮,白天成了電影中所需的場景,恢復了幾可亂真的日據時代台灣面貌,到了晚上若碰上了戴著白手套,穿著長筒軍靴的日本軍,任誰也沒那麼大膽,敢追上去看個清楚那人,還是鬼,的長相吧?

也許,老人確實看見了他親兄弟的鬼魂。也許,鎮上其他的目擊者也不容懷疑,他們果真碰上了那個讓人心裡發毛的畫面。

也許,他們都看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個穿日本軍服的男子,只有我知道他的祕密。

事實萬一碰上了巧合,就成了再也無法恢復的真相。

就成了一個謎。

如今也許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企圖解答的一個謎。

不,不是一個人。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不能再自稱為人了。

過去這二十多年,除了每年醒來一次,其他的時候並無知覺。

原來這就是死亡。

關於這一點,活著的人也都猜錯了。他們以為死後有靈魂,或昇天或下地獄,或守候著所愛不忍離去,或充滿怨孽在陽間搗蛋。其實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哪裡也沒法去。下葬之後,就是毫無知覺了。除非,在你忌日的那天,有人還會惦記著來為你上一炷香,那麼,只有在這一天,你會又醒來一次,看看為你上香的人,你被安葬的故地,在太陽下山前你又再度昏昏落入長眠,如此而已。

第一個忌日,來將我喚醒的是爸和蘭子。

記得睜開眼的那一刻,一點也沒有感覺驚訝;與其說是我從沉睡中醒轉,倒更像是闖進了一個夢境。

置身在一片灰泥色的墓塚間,天也是灰的,陰霧霧的。這地方在鎮外小路經過的山腳,從前只有抄小路,趕去鄰鎮看電影時,曾騎著我的單車匆匆打此路過,每次也都是屏著氣不敢朝內張望,深怕從園子裡衝出一個像電影上常出現的復活殭屍。原來這裡頭並沒有想像中的陰森,連一棵高大的樹木都見不到,只有經過人工修剪的一排排矮灌木叢。很安靜,安靜到連我視線中百公尺外的爸在畫火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朝爸和蘭子的方向走去,卻意外自己腳下的碎石,竟沒有因為有步履碾過而有的磨擦聲響。我踏過的路連個腳印也不存。

直到這一刻我才驚惶了起來,再一次抬目四顧。更遠的地方晃動的那個人影,先前以為是此地園丁而沒多想,這時才注意到他一身西裝筆挺,卻是非常古舊的樣式。我努力回想,在這一個詭異的夢境發生之前,我身在何處?我閉起眼,意識連接到腦海中最後一個儲留的畫面,一瓶巴拉松從我手上滑脫,空瓶滾動滾動滾動……

爸──

我哭了起來,叫喚著他,可是他與蘭子都沒有反應。

我踉蹌地奔了過去。

為什麼會這麼愚蠢?就這樣輕易了結了自己的生命?爸,對不起──

蘭子的手被爸牽起,接住他遞上的一炷香。她跟著爸做起拈香祭拜的動作,朝著那塊冰冷的石碑。那就是我在陽世如今僅留下的痕跡了?

墓碑上嵌著一張黑白照,我高中學生證用的二吋半身。那個十七歲的孩子看起來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仍帶著幾分羞澀,可是眼神卻陰鬱。中間離家那十年,我沒有寄過任何照片回家,顯然爸沒有太多的選擇。除非,除非他仍有保留一些我在拍片時的劇照……

但我多麼慶幸,他最後用的是這張大頭照。原本以為,死亡可以讓我從此逃脫那個夏天,沒想到一切記憶依舊歷歷上演,並且在同一刻,生與死的界線卻又是那麼不明不白。

又有另一家子人在園中出現了,原來鎮上也有人跟我是同日往生的。覷起眼,看見一個老人站在上香的那家老小旁邊,氣嘟都地打量著每一個家族成員,嘴裡念念有詞。

這時候聽見蘭子突然開口了。

她說,小羅。

爸點頭。「對,我們來看他了……」脹紅著臉,卻終究忍不住開始抽咽。我上前跪下,對著我孤苦伶仃的老父磕了三個頭,補上我生前欠他的鄭重道別。

小羅,蘭子又說。

滿臉是淚的爸並沒有理會她,畢竟在大家的眼中,蘭子已經神智恍惚多年了。她繼續發出含糊片斷的單音節,爸只好伸出手在她背上拍撫,一邊拭淚一邊無精打采地應著:小羅……是啊……他現在就睡在這底下……

我彎起膝頭正待起立,忽然感覺一道目光。

小羅。蘭子再一次喃喃自語。

我驚異地抬頭,和她面對面注視著。

沒法子安葬的亡者,他們不用入眠。

那樣死後很悽慘呢!一隻這樣長年清醒的魂,這樣告訴我。雖然我以為那樣一直清醒著,就像是長生不老,陽間的事一樣都不會錯過,也有它的好處,但那隻魂搖搖頭。它覺得還是像我這樣在死睡中,只有偶爾醒過來比較好。它說,生老病死看多了是很無趣的,人的世界畢竟遺憾太多。

初遇這隻叫敏郎的無墳之魂,就在我第一年的忌日。

當時發現蘭子的目光竟能聚焦在我身上,我說不出是吃驚還是害怕。妳看得到我嗎?妳還認得出我嗎?我急急向她喊話。沒過一會兒我便沮喪地發現,她聽不見我的聲音。這時,不知從何處就傳來了嗚嗚的口琴樂聲。我四下巡望,那憂傷的曲調分明就在離我不遠處,我卻望不見那個吹奏者。

顯然,生前所習慣的感官接收與傳遞,對於現在的我已不適用了。那口琴聲或許來自好幾公里外也說不定。

我聽出來那曲子,是小學音樂課本上就有的〈念故鄉〉。音樂老師曾告訴我們,這是一首有「捷克國歌」之稱的世界名曲,原本是一部名為〈新世界交響曲〉中的一個樂章。我不懂古典音樂,但是那略帶悽楚的旋律立刻就吸引住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新世界聽起來一點也不歡樂呢?……沒想到,就在我發現了死後的這片新世界時,耳際又響起了這首曲子。

多麼切合,又多麼諷刺。

口琴特有的音色,簧片不斷滑出的顫音,讓這片新世界更顯得悲涼。我忍不住在腦海中搜索起音樂課本上的中文填詞,輕輕跟著哼起來:

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

風甚清,夜甚涼,鄉愁陣陣來。

故鄉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

在他鄉,一孤客,寂寞又悽涼。

我願意,歸故鄉,再尋舊生活;

眾親友,聚一堂,重享天倫樂……

………

哀咽的口琴尾音穿過墓園寂寂的空氣,塵土飛過般愴然,終於消散。

蘭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同時又宛若純真孩童看見陌生人時,既好奇又微微恐懼的表情。父親已經在收拾帶來的什物,準備離去,並沒注意蘭子的反應。我過了片刻後才理解到,蘭子眼中的陌生人並不是我。等她和父親慢慢攜手踱出墓園後,我對著口琴聲飄來的方向高喊了一聲:好了,你現在可以出來啦!

那隻叫敏郎的魂魄在我眼前浮現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再驚呼:原來你是真的!

那青年被我沒頭沒腦的這一喊,立刻手足無措,滿臉不安。也許我是真的──他用台語朝我回答:可是,什麼是真的?

我一時也無法釐清腦中混亂的思緒,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他當然更不會明白,他那身日本軍服,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震撼!

大正12年,我阿爸隨叔伯們行過七腳川來到花蓮落戶,在日本糖廠做工。我是昭和元年出生的王敏郎,上有一個小兒麻痺的哥哥;一個姊姊,後來生產時過世。昭和18年我被徵兵,19年在菲律賓重傷昏迷,屍體始終沒有被找到……

順興碾米店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是我大哥開的。

敏郎,你知道你現在身在何處嗎?

好多年我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起先我以為,日本人戰敗了,阿爸他們也離開了台灣。從小他就告訴我,我們的祖籍是福建漳州。我從漳州又找回台灣,但是原來的村落已經不在了。我就一直在山裡頭待著,很害怕被發現。然後,十年前有一天,我決定偷偷下山來晃一晃,在山上實在太無聊了。結果我大吃一驚,發現這個地方又出現了日本人,街道商店又變成我離家時記憶中的樣子,連電影院都上演起我小時候看過的《支那之夜》。我一條一條街逛著,沒想到竟然就看見了我大哥,還有他開的碾米店。他那時看起來已經好老好老了,拖著小兒麻痺的那條腿仍然忙進忙出──

你大哥過世了。

我知道。

我們那時候還以為,你大哥說看見你回家來是他老糊塗了。

有的人看得見我們,就像來祭拜你的那個姑娘。但是他們看得見,卻聽不見。即使相見,我也沒辦法跟我大哥說什麼,很難過。

像你這樣一直醒著,很辛苦吧?

嗯。很羨慕你們能被好好安葬,就不必像我日曬雨淋的……對了,你的閩南口音聽起來怪怪的,你是哪裡人啊?

我是,嗯,台北人。

那你怎麼會葬在這兒?

我,我是這兒出生的。

你過世的時候幾歲?

二十七。

我還以為你跟我差不多年紀呢!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小羅。

小羅哥,二十七歲也是走得太早啦!去年他們送你過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墓上沒寫你的卒年──

因為我是自殺的。

即使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仍然記得,敏郎當時聽見我的回答後露出的震驚表情。

對一個十九歲,人生尚未開始便為了一場與他無關的戰爭,毫無選擇餘地戰死於異鄉叢林的男孩來說,有人竟然不求生而寧死,恐怕是太難理解且令他不齒的行為吧?

每年悠悠醒轉,數個時辰後便又隨著夕陽光景彌漫,而再度失去意識。次次的輪迴,還好多了敏郎,還有他的口琴作伴。每當又要告別,他一定會吹起同樣那曲〈念故鄉〉。

不光是有關我的自殺難以對他啟齒,他過世後四十年的人間種種變化,想對他解釋得清楚也不是容易的事。按歲數,我是他大哥;可若照生辰,他是我父親的年紀。我總是會忘記,他出生於台灣日據時代,一個我從書本或電影上看過,卻從來無法真正想像的時代。

電影公司倒了,松尾把我安排在一家專做日本客生意的酒店上班,那大概就是我對日本殖民這四個字,最近距離的體驗了。

沒想到,松尾沒多久就把我丟下跑回了日本,說好會帶我去日本電影界發展原來只是空話。不管松尾是否一開始就在欺騙,年少無知的我,連自己到兵役年齡無法出境都不懂,做著遠渡東洋的美夢,只能說自己活該。

上班的酒店在七條通,日據時代這兒叫「大正町」。只要是中年以上來店的日本客,幾乎都在二戰時期與台灣有點淵源。他們在店裡高聲談笑點唱卡拉OK,陪同而來的本地生意人也都以流利日語應答,店裡工作人員也因此不得不學會了簡單的日語。雖然位在台北的七條通,但那地方卻是標準的日本領土。

我與敏郎交談時,總是閩南話與日語夾雜。他聽出來我的閩南話並不道地。本想假冒與他同鄉,拉近彼此距離的努力,沒辦法只好作罷。

我父親是來自中國東北,我說。

對敏郎那顆還停留在昭和年間的腦袋而言,東北滿州國是一個多采多姿的地方。聽他興奮地說起他當年在教科書上所知道的滿州國,我都幾乎遺憾起來,自己從沒親訪過我的東北老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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