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手錶

◎龔萬輝

我中學時候曾經有一個電子腕錶，日夜戴著，連睡覺也不脫。每天一早母親進房把我叫醒，扭開房間的燈，一眼晃亮。而我仍是賴床，舉起手錶看時間，6點24分，繼續瞇眼睏睡，再睜開眼，28分，仍要堅持到30分整才甘願起來。時時刻刻計較那電子錶上的數字，一秒跳閃一秒，不曾因為珍惜時光，而是為了拖怠那幾分鐘，堅持不到最後一秒不肯去做的懶散。

電子錶終究有一天進了水，在內裡鏡面濛上一層霧氣。那分分秒秒愈來愈模糊，有時要敲打捏按幾下才有缺手缺腳的數字顯現出來，到最後竟是任由如何折磨，都是一面無字的灰綠色，再也無法指示時間了。而那時我也已經離家，不再有母親晨間的叫喚，一再賴床蹺課，一再擔誤了更多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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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從台北回到家鄉，早已花光了所有的錢。母親什麼也沒問，看到我依然一副渾渾噩噩，連手錶也沒有，竟是馬上開了車，載我到市區去買手錶。彷彿男人都應該戴個手錶，才算個體面，或者什麼理由，但母親沒說。而我仍記得小鎮的那條老街，那時刻，整排老舊店舖皆拉上了竹捲簾，把午後斜照的日光遮去半截。我和母親矮身，從竹簾之下鑽進五腳基，在一間鐘錶店門口挑著手錶。

玻璃櫃裡頭躺著一整排一整排的手錶，映著刺眼的折光。我伏在玻璃上，卻只是看著那些錶帶綁著的小紙片上，用原子筆寫上的售價數字。因為外面日頭正盛，更顯得老店裡有一種涼涼潮潮的幽暗。我的母親突然想起什麼，跟我說起，父親早前一個人跟著旅行團到大陸去，走了福建，見了那邊的老親。回來之後，打開旅行袋，竟掏出幾十個晃亮亮的手錶讓母親看。母親說，看你爸一臉得意咧。但那麼整一大袋手錶，其實都是贗品、冒牌貨。父親被市街上那些拎著皮箱走單幫的小販給唬弄了，但誰也不敢在父親面前明說。而那幾十個廉價手錶如今都七橫八豎地躺在房間的抽屜裡，也沒有人要，每一個手錶都不甘寂寞，生猛地運轉著。夜晚睡不著的時候，那滴滴答答的細瑣聲音，吼，真是吵死人。母親一面叫那老闆從玻璃櫃裡挑出一支手錶，一面幽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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