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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怪物的青春.下
◎李桐豪 圖◎SHEMEE
5.怪物圖書館
我和傷寒瑪麗不斷地完善著殺人計畫，如果把灰姑娘安置在我們的論述裡，這個蠢妹大概在興沖沖趕赴王子晚宴的南瓜馬車上就被我們的惡意給姦殺了吧。如果不對童話所代表的完美世界進行譏諷和嬉笑怒罵，根本無法在青春暴力的校園之中存活下來。
青春校園當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暴力。校園空氣中蠢動著一種無以名狀的躁熱。骨骼如同樹芽在青春肉體裡迅速抽長，女孩開始抄寫著一本又一本潮汐洶湧的月經；男生學會了打手槍的技巧之後是不厭其煩的練習。少年體內昂然勃發的巨大能量會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將他們變成什麼，男孩女孩們也不知情。
男孩女孩用琳琅滿目的暴力形式去排遣巨大的青春能量，並且藉此證實自己的存在。不管是被蠻力還是語言嘲弄刺傷的傷口雖然日後會癒合，但即便到了成年時期，受傷的人只要閉上眼睛，或許還可以具體感受那樣清楚的疼痛。成長有時候是一件太艱難的事情。
也因為淪落成螞蟻男孩和傷寒瑪麗，意外擁有了大把大把獨處的時間和空間。週末下午社團活動的時間，不想要因為獨處顯得太難堪，就會躲到圖書館去。在圖書館一個人安靜的閱讀和思考比較不會讓獨處因為過多濫情變成一種自艾自憐的寂寞。
校園的圖書館蓋在校園的邊緣，和焚化爐垃圾集中場比鄰而居，圖書館外邊都是稻田。偶爾農夫會燃燒稻草，館內警報器感應到了濃煙就會多管閒事地鳴叫起來。而我和傷寒瑪麗總是把討厭的書本從圖書館二樓窗口丟到熊熊的火焰裡去。
圖書館裡面沒有金庸倪匡鳥山明這些高中生所喜愛的優良課外讀物，所以並沒有多少學生會對那個地方感到興趣，圖書館裡面的遠景世界名著、《柏楊資治通鑑》、洪範叢書根本不會有人去翻動。
書架上的新潮文庫非常新穎，翻開隨便一本書，開頭第一句寫著：「多年以後，邦迪亞上校面對火槍隊時，他便會想起父親帶他們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下午。」紙面過於簇新雪白，所以便記得那塊巨大冰塊在光天化日之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一本書叫做《百年孤寂》。青春期的怪物們和他們的百年孤寂。
是因為看了那麼多不受歡迎的書才變得不受歡迎，還是不受歡迎才去看不受歡迎的書的因果關係，已經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了，但是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怪物已經從雞蛋裡面誕生了。
雖然是自動自發用自己的意志來到了圖書館，但是圖書館因為過於冷清寂寥，所以就有一種流放的氣氛。孤單的圖書館彷彿中古瘟疫時期愚人船，上面載滿了得了傳染病的怪物們。寂寞的傳染源，被青春隔離，愚人船上的圖書館怪物們被流放遠方，不知所終。
6.小龍女
怪物圖書館書架上的書亂插一通，東倒西歪的。記憶穿過書本與書本的空隙，就看見了另一個怪物同類正閉著眼睛聽著隨身聽。
二樓教室的男孩子圍在陽台嬉鬧，看見了我和怪物從器材室扛著一籃籃球往操場走去，便惡意地高聲大喊：「小龍女。」怪物編號第三號的小龍女。小龍女站在哪裡，哪裡就是角落。上課打毛線，書包放《愛情青紅燈》和《姊妹》。小龍女賢良淑德溫柔婉約，小龍女的罪名只是背叛了自己的性別。蒼白瘦小的男孩小龍女。
說青春殘酷校園本身就是一個武林江湖也無可厚非。武林的門戶之見和青春校園的能力分班極其類似，兩者同樣歌頌暴力，讚頌競爭。升學班歷史老師在家長會會長搖尾乞憐是岳不群；社會組忠班的英文老師五短身材當天山童姥；滅絕師太封號當然就頒給自然組愛班的老處女導師。
我和傷寒瑪麗也跟著旁人稱呼怪物同類小龍女。無法替怪物同類摘去污名，是因為我們需要這種武俠小說比喻在險惡的情境中得到某種程度的療癒。怪物們是習慣把金庸當做一種少年成長小說來看待。楊過、令狐沖、阿紫這些少年們用魯莽挑釁的態度衝撞既定的價值觀念。但是少年們並非生來就意氣風發，最開始他們總是被蔑視和誤解。即使經歷了詭密的歷程，練就了驚人絕技，少年們還是被持續的被忽略和嘲弄。他們卑微地存活著，直到意外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了一身本領，揚眉吐氣。這是金庸慣用的伎倆，也是怪物們心目中最溫暖的橋段。
反覆閱讀楊過大勝關英雄大會、張無忌決戰光明頂的段落，怪物們在虛構的故事流露最真實的亢奮心情。所以怪物圖書館必須是終南山下活死人墓。不被理解和不受歡迎的怪物們躲在這裡，閱讀新潮文庫如同閱讀《九陰真經》，並且靜靜地等待命運的逆轉。
小龍女靜靜地聽著隨身聽，我湊過去說你在聽什麼。小龍女帶著神祕的微笑把耳機覆蓋在我的耳朵。電吉他的節奏如雨點一點一滴的落下，陰沉的男歌手唱起溫柔的歌。
「You're just like an angel, your skinmakes me cry／You float like a feather in abeautiful world／I wish I was special／You're so fucking special.／But I'm a creep,I'm a weirdo／What the hell am I doinghere?」怪物。歌曲就叫《怪物》。小龍女說唱歌的是一個很偉大的搖滾團體，叫做Radio Head。專注聽著歌詞，一股溫暖電流藉由耳機傳遍全身，察覺身體有一種輕微而舒服的痙攣。偉大的搖滾團體居然三言兩語就唱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痛楚，難堪的情緒一旦被描述之後便不再難堪。地球上並不是只有自己獨自一人承受這樣的痛楚，原來我可以把孤單當做一種電台的波段和外界產生親密的共鳴。
「I want a perfect body, I want a perfectsoul／I want you to notice, when I'm notaround／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I don'tbelong here.」電台司令歌聲中的力量藉由C D的雷射光束射進我的胸膛，那是我從來欠缺的力量，我不知道這樣的力量對自己有什麼用，但是力量確確實實是留在身體裡了。
假使地球就要爆炸，那麼我願意放棄一切，只攜帶這個時刻逃到外太空去。
那是我唯一想留住的地球記憶。第一次聽見電台司令的時刻，小龍女用耳機摀住自己耳朵的時刻。那是一種師承，一種運功。我珍惜這個武俠小說的時刻，我以為被打開了任督二脈。怪物少年們靜靜等待，等待決戰光明頂的輝煌時刻即將來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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