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鬥鬧熱】 凹

◎楊富閔

翻讀佳里醫師文人《吳新榮日記》，才發現空襲最密集那幾月，他除了讀《中山全集》與單車問診，還忙顧著重掘、修補一座防空壕。

戰事延燒的鹽分地帶，我耽溺於吳新榮筆下大轟炸的北門與西港，漫天心戰傳單，燃夷彈與機槍掃射的佳里平原，斷掉的腿。防空壕裡藏窩的是活人，不是死人，吳新榮說：「要來就來吧，對此世紀的大陣痛，我已有了相當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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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神明牌位都請進了防空壕，中壇元帥與五府千歲，保生大帝與觀音佛祖。

吳新榮本想安尊千手觀音，除了撐起地壕，求以堅牢，大概還能接接子彈，可見1945年的地平線台南，多麼不平靜。

空襲軍機低身迴過佳里平原，戰火也曾來過官田。

外公說戰爭那年頭，一家伙仔常入住防空壕好幾晚，但因通風不良，暗漠漠，最怕西北雨季，防空壕成了蓄水池，赤腳踩水跑警報，就算是南部烈陽曬過的糙膚也會起疹子。他難免不顧性命安全逃回地面，驚見過炸彈火星尾垂直落在麻豆糖廠不遠處，空氣中瀰散流火焦烤土腳地的氣息。

終戰後，防空壕就擱在那裡，驚魂未定的時代，戰爭還會再來？

母親與大舅日日遊戲壕上壕下，1970年代，靠著童工大姨賺回第一筆零用錢，填壕造屋，屋內住進文藝青年小阿舅。小阿舅愛書成癡，也寫一點點詩，可能夏天還去南鯤鯓代天府參加剛開辦的鹽分地帶文藝營，他書架上有套1981年遠景版本的《震瀛回憶錄》、《吳新榮日記》。

我正站在小阿舅房宮翻讀他遺留的《吳新榮日記》，原子筆筆記的段落都與他年少時期活躍的佳里、麻豆有關，我則試圖在吳新榮的述說中勾畫從前的官田。

忽然很想告訴小阿舅：長期你睡於防空壕上，也許因此睡眠品質不佳，幾次看你總一張愛睏的臉，戰火疲勞轟炸於你的左翼夢眠。你曾與台灣歷史共枕，卻不知為何，人生四十載，老惚恍聽到有聲音催喊：「阿聯，快逃、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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