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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單身．情人節
編輯室報告:一年一度的情人節像微妙、隱形的陣痛，總在眾人的心裡起波浪。如果仍是單身，該怎麼過節？且看五名創作者，如何各以殊異著眼點，批改分內的孤獨和愉悅。
我單身，還好我在寫作
◎李昂
我大部分單身的女朋友，都比我大部分結婚的女朋友過得快樂。
我單身的女朋友忙於自己的事業，賺的錢不少，當然，也十分捨得花錢。有聽過到一次米蘭，買回來七件大衣的嗎？或者，一趟紐約，買回來九雙鞋？這鞋還不是普通鞋，看過《慾望城市》女主角買的一雙五、六百美金的鞋嗎？沒錯，就是那類鞋子。
傳統觀念女強人，單身，下了班寂寞地在家裡哭泣？我不敢說沒有，但，這絕不是真正的女強人，真正單身的女強人，忙事業、忙應酬，哪還有多餘的時間。
寂寞嗎？當然是會的。可是，誰說結婚的人不寂寞，恐怕有時還真是更寂寞。
我單身，也很女強人的樣子，我不會一次買七件大衣、九雙鞋子，但我會去一趟南極花掉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生一年以上的薪水。
或者我一年飛三次巴黎去吃米其林星級餐廳。
我寂寞嗎？基本上不太會，除非正值失戀的時候。
我想，我比不少單身的女生過得好些，不是因為我沒什麼經濟壓力，事實上我賺的錢比她們少。
而是，我在寫作。
是的，我有一個一輩子最親密的伙伴，最重要的寄託、最能傾訴的朋友：我的創作。
所以，我不會每天晚上在外流連（我說過，失戀的時候例外），不會擔心在家裡沒事幹無聊得慌，不會每天得安排不斷的活動。
因為我一直在寫作。
寫作基本上是我生活的重心，重要過所有的一切。不要說名聲、地位、金錢這些身外物；較親情、友情都重要；有時候，甚至重要過愛情。
我寫作，因此一直覺得心靈有寄託、人生有目的，生活有方向。我的旅遊、美食、遊戲人間，都是「寫作有餘力而為之」。
寫作避免了我單身生活可能有的慌亂、無所適從、下班後的何去何從。
當然，我的單身使得我寫作的困擾、障礙、壓力，得以減到最低。
啊！這真是相得益彰的兩件事：單身與寫作。
如果生命再重新來過，如果一樣還容許我選擇，我可能選擇不要去談某個戀愛、不要做某件事、某種決定。
但我一定不變地堅持選擇：單身與寫作。
我生命中最重大的兩個元素，兩大基石：單身真好、寫作也真好。 ●
給孤獨園
◎林俊穎
終於成功遠嫁到美西的女性友人，在首封電子信縷述新婚生活，不自覺地以野人獻曝的心情寫出她平淡中有著長長久久底蘊的幸福。
「這裡的生活很平靜，變化最大的是天氣。我每天給他弄早餐，目送他的車子駛出車庫，招招手像個溫柔的日本妻，他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大概是要看我能堅持多久。然後我一個人和一個房子的冷空氣戰鬥。」男耕女織，歲月靜好──「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我留存著這封電子信，不忍刪除。以為它或可解我長久以來的疑惑於萬一。
文明與人性似乎是在不斷的衝突中進化、牽制的兩股扭力。而婚姻、家庭如同DNA雙螺旋的社會建制，確實有其相當正面、安定與健康的功能吧。「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它馴化或轉化人的欲望與野心，在每一個階段性任務的進程裡行禮如儀的完成功德。我喜歡古文的「厚生」一詞，縮小到個人的範疇裡，也可以依比例建構出一微型理想國。
彼國土中，單身者無立足地。
不管是主動或被動，不能有婚姻者，依我的觀察，很容易往神祕主義傾斜，那是另一塊飄浮的國度，《天空之城》或《蒸汽男孩》的蒸汽城差可比擬。
我知道的一個單身者，歷經遍訪神鬼靈異以求婚姻而不可得，終於抵達了西藏高原，在那裡天藍得幻麗，空氣稀薄，令精神裸露，單身者找到了心靈依歸而五體投地，歡喜大慟。
蒙昧年少時傾心於在海天星空下的古希臘人發出的聰慧言語，人的靈魂只得一半，此生必得尋著另一半合而為一才是完整。之後遇見葛林（Graham Greene），他引用了一句警語，「在人心中有些地方是原先不存在的，要到『受苦』進入之後才出現。」我才恍然大悟。
我絕對無意為單身者的「受苦」乞憐申冤──其實，何苦之有？我的意思是，單身者面對世俗的公害、破壞者、逃避者、局外人的罵名，或自由自在、漫遊地球村的美名，或甚至要爭取一己的社福權益與公平正義，我們是必須證明單身者也有等同於創造家庭、得以厚生的創造力。
我想到佛教〈給孤獨園〉的故事，一人傾其所有以黃金鋪滿一園林之地，感動了王子讓渡土地以建精舍。既然婚姻人人可有，願與天下單身者共勉之，我們就進入那「不存在的地方」，做些不一樣的吧。 ●
可愛冤仇人
◎鍾文音
除了愛，大抵空白，這些年。
「情人節」是指向「單一」節日還是指向我這個人前半生的「空缺」？單身，時常不是情人複數，要不就是零數，患過患寡。情人節像是這座城市突發性的一日猛暴性發高燒，我總是畏懼。年輕時交往的情人大多在此節日得扮良人，這節日明示的是愛情的世俗位置，節日宣稱的是感情的「主權」歸還。
所以我少過情人節。
但我記得生命有那麼一年的情人節，通往旅店的那條街，某後院人家植滿桃樹，冬日綻放緋色，似囍帳姿顏地飛揚在我穿過的眼睫雙頰。那山腰溫泉旅店，水聲伴著如臭掉的蛋氣，年輕肌膚飽滿地吸納著，那山林野性氣味矇過了情人身體荷爾蒙的濃濃體味。床櫃旁香氣四溢的粉白玫瑰滲進鼻息，前方是那充滿幻象的圓鏡，照映著為虛幻情愛所迷所魅的戀人。
颯颯山風送來溫泉鄉某窗戶人家飄出的歌聲： 「春風微微吹入窗邊，茫茫不知時……啊，可愛冤仇人……」結束情人該有的勞動，下山，乍見整座城市戀人身影幢幢錯身而過，身旁的情人突然有一張哀傷的臉，悲傷似乎是他的特質，有這種特質者人生難挨，情人難當。我唯一有過的情人節溫泉鄉之旅，遂溶進了記憶的體內，像是一逝不回的暮色時光。
情人節，每對戀人都在進行自以為最美的詩意活動，卻不知所有的節日都是彼此拷貝得來的過節樣貌，於是玫瑰大賣，於是巧克力全化為心形，於是在辦公室沒有收到一大把花者最好早早返家或者有些女人早已自個叫快遞偷偷送來……我，一個人，依然是單身者的節日困局，全有或全無，擇一甜美或擇零寂寥。或者也可能面臨時間被複數情人切割的難題。其實我是不過節，因為媚俗已經全面張揚在生活了。魔特魯以時計愛，不同戀人在同一張床不同時段輪番上陣，床位緊密地販售床戲時間，這讓我感到嘔吐。
遂怎能在這種商業的節日裡也讓自己的感情淪為節日的祭品。啊，萬萬不可。但話說回來，人年輕的時候多仰賴節日來成全儀式，我幸好已經脫離了這樣的仰賴。
屬於我的情人節，早已像是我的體內魂魄，我夜夜照見牠在我床畔做鬼臉，是茫茫不知時啊。今暗總是愛分離。
在情人爆滿的節日，我想在我自家陽台望月，佐澄黃甜酒，看河水來去，我想此即有了飄飄然的迷情暈眩襲來。 ●
戀人在對街
◎阮慶岳
戀人原來就住在我對街，我以前並不知道，未來似乎也永不能明白。
情人節那日，我望著窗外其他鄰戶窗子的燈火逐一滅去，明白他們都應約去晚餐、夜飲與互蹉跎。我依例地堅決我的心智與之對抗，也就是對自己不斷說著：這是件愚蠢至極的事情，愛情並不是這樣的，愛情並不需要這樣虛假的包裝來作證明，愛情存於日常生活，完全不需這樣的騙術與謊言。
當那夜黑幕籠至的時候，我在居室的鐵桌上，為自己煮食了一條紅色的魚，與一盤綠色繁茂的蔬菜，並點起燭光數朵。我迂迴地想著今夜當邀誰與我為伴，在我腦中已有數人候列，譬如里爾克、波特萊爾、韓波，他們也都接受了這邀約，未曾在先前就拒絕我。
我優雅地吃食魚與蔬，喃喃自語這數人的詩句，惚恍不能決定今夜戀人究竟屬誰。（是啊，誰將是我今夜的私房情人？）然後抬眼，就看見了對街我那戀人。
這事說起來有些蹊蹺，我對街同樓高的屋子，一直空虛無人進駐恍如廢墟。
卻就在今夜，在我投注目光過去時，見到一人也如我般自瀆地獨食。他並不望向我，也不露出被誰人遺忘或哀悼自己的神色，就輕輕起落地啄食他盤中的食，也點著燭光，也似乎有同我般的音樂背景繚繞。
他在等待著誰嗎？誰人將忽然抵達打破這一切期待嗎？為何我從不知他的存有這世界呢？他也知我的存有嗎？他一直並不抬頭望向我世界的方向，我便逐漸慌亂起來。即令反覆誦讀里爾克、波特萊爾、韓波也無濟於事，我的心與眼已然被對街那人勾引走，僅因他完全無視我的對街存在，也拒絕知曉我不斷投射的愛情訊息。
因確知我對他愛情的確真實，便決定離棄他。我決絕立起關上我們之間的窗，宣告對街戀人我並不愛他，繼續吃著我的魚與蔬，並拉大音樂響聲。便忽然聽見一聲嘶嚎，像悽厲厲的什麼響音，然後街道湧出那些相戀外食外宿的男女，他們相互驚呼著，不明白為何這人會在情人節之夜墜落地。
對街戀人為何墜落地，我也至今依舊未能明白。那夜我就自瀆地飲了許數瓶上好紅酒，做為某種自我的獎賞。 ●
海闊天空
◎凌性傑
我怕自己迷失方向，我必須離開。
──盛噶仁波切
那幾乎是一種纏鬥的過程。我與自己的心在纏鬥，我與你之間為著種種無明煩惱的纏鬥。每到特殊的節慶、紀念日，這纏鬥變得更加險刻。不論共度多少個夜晚，身體曾經如何緊緊交纏，命運要我們在此，我們便在此了。
我相信，知止而後有定，然後能夠靜安慮得。蘇東坡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大概也帶有點認了的味道。認了這命運、這人生、這修短遷化的情情愛愛，我們的心或能安穩，輕盈一些。可是，要認了，真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於是我又對你說起未來，我們的未來。那彷彿是充滿幻覺的幸福草圖，終要怪自己想太多。
已經可以預見未知的遠方，今年情人節會是自己一個人過了。想當然會有許多關心問候的簡訊，也會有許多不必要的好奇陪著我。如此時刻，我會漸漸習慣沒有你的生活。年前已經下了決定，我將擁有一層乾淨明亮的屋子。可以的話，我希望是在情人節當天付款交屋。就當是獻給自己的一份大禮，此後現世可以安穩，生命理想有以棲居。這決定或許帶有點賭氣任性的成分，但趁早面對孤獨的自己未嘗不是好事。
那時沒有你，我的人生在高樓遠眺，港灣裡船隻來來去去，我的心已經是空無一人的房間。在這空無一人的房間，我起身外望，世界空闊無邊。
暮色降臨的時候，我會驅車奔赴。約莫一個小時的車程，可以抵達小城南方的山間溫泉。偌大的溫泉水池任我浸泡清洗，一如往常的發汗，偶爾感到微微的暈眩。
水氣氤氳之際，我也許會記得李安說過：「愛情好像是一種感受和幻覺，是你要與它纏鬥的一個念頭……當你發覺你已經嘗到愛的味道、你願意接受的時候，其實它已經錯過了。」心頭如果有些許悵然，我可以看不見便以為沒有。如果天空飄下一點細雨，那就更美好了。
乘興而去，興盡而返。方向盤在我手中，我可以隨意停停走走。這條風光旖旎的道路不至於成為窮途，我將不再害怕迷失方向。沿路哼著歌，嘿，我知道這條老路通往何方。
前方的前方，有廣袤綿長的未知。心與心之外，海闊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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