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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鬥鬧熱】 聽說父親要當乩
◎楊富閔
何只害怕父親喝醉，我還怕父親被抓去當乩童。
清水宮於1990年初夯到頂點，信徒都深感旺廟還缺一隻乩，其時，一群剛退伍新婚的男人，日夜守候宮邊帆布小客廳議論乩事，再用台折疊多功能瓦斯爐車燒水品茗論房事。那瓦斯爐車大型玩具般兩臂攤開能當小桌子，桌面浮印五子棋盤與楚河漢界，我奉母命坐父親身旁啃陳一郎代言的萬歲牌開心果，無聊就用果殼做棋獨自玩暗棋與快棋。
父親最被看好，比方他夜半3點常感知神靈召喚、聽到祖師爺呢喃，睡眠品質大壞又熱衷廟事，可說潛力十足；再說，父親從小喪父，還沒意識到世事乖隔，又被編整入一支以丈公搭配阿嬤組合的新怪咖家庭，父親為此自卑三十年，他說他從小命不好啦，而大家都流傳乩身帶壞命、謠言童乩歲壽短，寧為神明代言，求福報換以改運延壽。帆布小客廳裡眾男子以茶代酒，安慰似敬歹命的父親一杯，我撿食桌面殘留的開心果，心中斥責著無名神祇：「你抓我父親去當乩童試看看！」
如果父親生來帶壞命，那我就有責任許他一條好命。父親善良，太多心思的人接近他立即顯得虛假。
身旁環繞一群流氓中輟生，述說著父親的過去不被教育體制接受，他也曾形單影隻，尋求認同，如那群不讀書的孩子。
父親愚孝且疼愛妻子，最最寵溺我。
父親始終沒有被抓去當乩，是否印證著三十歲後的他正在轉運？
雖然沒當乩的命，父親卻疑似起過乩。
那是1999年曾祖母出殯回程喪宴上，那年，我們各自收拾悲傷情緒，大家族的崩解看似不痛不癢，後續引發的產權事宜最讓人敏感、多疑，像誰說了句：「出殯完的時間點，是解決遺產的好時機，以後再提，都顯多餘。」中年父親於是鼓起勇氣，代表阿嬤向年近八十五歲的大伯公提出空屋分屬，畢竟是兩家子的事情，父親頭次站出來捍衛自己無父的家族，他不過才四十幾吧，他且喝了兩杯高粱壯膽步出家門，五分鐘不到頹喪折返：「人家沒意願談，房子擱著。」
後來呢？後來父親不知打哪喝了醉醺醺被攙扶入家門，那醉狀疑似起乩，父親不斷流淚，不斷打嗝，癱坐客廳，比畫哭號說門外有祖師爺、有曾祖母、有我早逝的祖父。
母親忙用熱毛巾擦拭父親冒汗的額。
我忙著觀看客廳內上演的家庭鬧劇──阿嬤哄騙孩子似地要父親快睡，阿嬤且用手比雙唇不知對父親、還是何方神聖說：「惦惦！」
後來呢？更深的夜晚，徒留母親與我的客廳裡，已然冷靜的父親眼神迷茫望向門外路燈樓仔厝，他是不是又看見鏡頭默片倒帶：恥辱的童年、倉促的婚禮、初為人父……
我迅速推門走出，深夜12點漆黑庄腳，冷氣團下念國一的我瘋子似咆嘯：「我們是有家庭的，妖魔鬼怪快給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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