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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鬥鬧熱】 爸爸親像山
◎楊富閔
來！咱來去唱KTV！
通常是約在今日善化安定路段旁的「天天開心」，或新市火車站口不遠處的「黑人」庭園勁歌場，那年頭南科附近的土地仍不值錢，數十來戶小木屋包廂就錯落於稻園果田間。小木屋KTV正流行，大廳是整組皮革沙發椅與冷飲販賣部，總有名拖地阿桑，從早到晚清洗滿地嘔吐物，大型大同冷氣機嗡嗡嗡作響。
記得父親飲酒首站會是自家客廳，他先吆喝我至麵攤為他海帶鴨頭兩、三百元地切，隨後跑買超重台灣青麥仔酒、BEER四十來罐，吊歪變形我越野腳踏車把手。父親不算能喝的人，但他酒興好，續攤一定要，續攤即是整客廳相揪來去唱KTV。
那也是酒駕尚未嚴懲的時代，我小大人小女友模樣雙手交叉擺胸前，坐在父親略顯蛇行的副駕駛座驚出冷汗全身，父親平時車品溫和，時速上下六十，誰知兩、三杯混透黃酒下肚後也能超速超車闖紅燈。我是不太願意從家裡被「帶出場」的，但母命難違，母親名言：「千萬不可以讓爸爸出去喝酒。」再說父親已近酒醉臨點，當兒子的能不冒著生命危險，上車出門保護他嗎？
所以，我的歌喉，便是在一場場的續攤與Ｋ歌與酒駕間意外訓練出來。
有時我是童星方順吉，歪嘴「臭奶呆」唱著〈絕情風雨〉，高音還懂把麥克風扯老遠，父親死黨、阿彬叔叔聽完嚷要幫我報名「新人歌唱排行榜」。
有時我是楊宗憲，〈水中煙〉是我的主打歌，〈誰人甲我比〉至今前奏一下，彷彿我就看見同包廂的阿坤哥哥，跟我爭搶著紅麥要唱90年代最紅的台語歌。
有時我一人情歌對唱〈雪中紅〉，一下陳亮吟一下王識賢，聲道切換自如，七彩霓虹燈霧底我時男時女、半茫的父親聽了說唱不錯，要大家掌聲鼓勵。
我們小木屋從不叫小姐，暗室一群結婚十餘年的前中年期男人，各自瞇眼翻歌簿，忙找專屬自己心事的國、台語老歌。他們都快四十了吧，仍喜歡聊念高職或當役男的日子，迴避談工作。
印象中父親很少開口唱歌，他喜歡靜靜坐角落吃鹹花生、毛豆，獨酌聽同學與兒子飆歌。
有次他真茫到底，突然喚阿良叔叔請台計程車來接我們。我才感覺罪惡，顧著忘情高歌、沉浸於掌聲中的我，沒有適時制止父親飲酒。
他是真茫、也氣壞，醉躺小木屋ㄇ型沙發椅不知對誰說：「今仔日，我是來聽我兒子唱歌的，誰去幫他點〈爸爸親像山〉，叫他唱來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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