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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我的學生蔡文婷

2012/07/02 06:00

◎林黛嫚 圖◎王孟婷

蔡文婷是我的學生中年紀較大的一位。那一年,因為無法推拒的理由,我在桃園一所頗富盛名的私立大學兼課,只兼了一學期,記得最後一堂課時,我跟學生說:「你們是這所學校唯一修過我的課的學生。」說這話到底是什麼作用?提醒珍惜這一學期的緣分嗎?都已經學期末了。

當時還在報社上班,為了這門6點半的課,我每週4、5點從台北報社出發,運氣好可以準時到,大多時間快7點才會到,這門課是在職進修班,學生大部分白天都有工作,上課時間也是姍姍來遲,但是當老師的經常不能準時上課,我也覺得為難,加上這麼長的交通時間使得兼這門課成了苦差事,學期還沒過一半我就跟系上說下學期不能來兼課了。

當時台灣社會正面臨一個大選舉,三組候選人爭奪領導國家未來方向的總統大位,為了要維持現狀或是政黨輪替,整個社會浮動不安,宣傳車的嘶喊有時聽起來就像戰鼓咚咚,一學期十幾週就這樣在嘈雜吵嚷中度過。雖然只有一學期,我對這些學生卻有著深刻印象,一方面班上剛好都是女生,而且比同級大學生年紀大,應對進退也成熟許多;一方面不知是否進修也是呼朋引伴,班上有近三分之一既是同學又是同事,都從事幼教工作,上課前、下課後甚至分組報告也都擠在一組,課堂上的反應也許並不傑出,但至少都努力參與,不至於讓我唱獨角戲,這一點就是正規學制的大學生及不上的地方。

老是從辦公室趕來上課的我,當然沒有時間吃晚餐,學生們也是從工作地點過來,在教室裡吃著路上買的晚餐。有一次,同學問我,老師吃過了嗎?我順口答一句,「沒吃,正好減肥。」這個話題就成了未來幾個月沒完沒了的開場白,其中一個學生,也許就是蔡文婷,還說了一句:「我們這些人如果認真減肥起來,那天底下就再也不會有胖子了。」後來還有人乾脆做了減肥餐,大家一起享用,不過是低脂豆漿、一些生菜和雜糧麵包,沒吃幾次,學期就結束了。有那麼一剎那,我還想為了這個減肥餐的聚會,而動了再教一學期的念頭。

幾年過去了,如果她想裝做不認識我,也是可能理解的,因為我們的重逢是在一個很奇特的場合。

大約是一年多前,我再也受不了家中因為我這個無能的主婦日積月累積累下來的汙垢,而找人協助清潔家務。透過朋友介紹,到一個幫助婦女就業的基金會登記,派了一位家事服務員每週來打掃一次。那位瘦瘦的林小姐做事十分認真仔細,四個小時的工作時間連停下來喝口水都沒有,盡心盡力,我對她的工作績效十分滿意。不幸的是,就在過年前,她在自家為了準備年菜嚴重燙傷,醫生說至少要休息兩個月。我已經習慣把廚房、地板、浴室的清潔工作都交給她,加上又要過年了,休息兩個月,讓我很為難,幸好基金會派人來代班。

代班的人和我的時間無法配合,她只能下午來,而我下午大多有課。基於對基金會的信任,我在中午出門前把大門打開,她自行進門打掃。等我下課回到家,她已經完成工作離開。一直到過完年,學校還在放寒假,某個週五,她上門打掃,我正在家裡趕一篇論文。

我是不擅於和陌生人交朋友的人,她進門,我點點頭,往往就是她掃她的地,我看我的書。這並不是我愛端架子,而是我揣想若我是她,除非必要,應該也不會想跟別人多說話吧,我這是將心比心。

這天她完成工作,要告辭時,突然說了一句:「老師,我要走了喔。」之前的林小姐是稱呼我「王教授」,這聲「老師」,和把這兩個字當做職稱的感覺不大一樣,而倒像是我的學生下課離開教室時說的語氣。於是我看了她一眼,只覺得有點眼熟,卻怎麼也想不出在哪兒認識。

她一定看出我的遲疑,馬上接著說:「老師,我是你的學生,某大中文系小說研讀課。」

是啊,我想起來了,當時就是她發起減肥餐會的。那時候白吃了許多生菜和雜糧麵包,好像應該回饋一下,於是我問她接著有沒有要事,否則可以留下來吃飯,反正我也是一個人簡單打發。她說晚上有事,不過她答應下週工作完會和我聚聚聊聊。

那個星期五晚上,我準備了幾項自己一向喜歡的食物,都是不健康又會發胖的,中年以上了,好好吃一頓,總比為了身材餓得前肚貼後背,然後心情惡劣想去跳樓好吧。

「你怎麼換工作啦?」我先問。雖然說工作無貴賤,但是都讀到大學畢業,做這個似乎誰都可以做的事,感覺總是低就。

「私立幼稚園工作重、薪水低,沒什麼福利不說,也沒有保障,說裁員就裁員,遇上少子化的時代,經營愈來愈困難,私立幼稚園老師的工作更是朝不保夕,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會在意的。我在那家連鎖體系的幼稚園工作將近十年,家長口碑也不錯,只要我願意待下來,大約可以做到自己做不動或是公司倒閉為止。」

就是說啊,我記得她是自我要求很高的學生,有沒有才華看不出來,不過考試該會的都會,學期作業也寫得很好,這年頭人人需要工作,不是每個人都有個富爸爸可以靠,只要工作狀態還過得去,最好是努力保住工作。

可是夢想呢?廿出頭歲就進入這個幼教集團,和許多年輕的生命開始啟蒙教育,看著可愛的孩童喊著「老師、老師」,其實自己也沒有比他們多懂什麼,自己也是邊做邊學啊。他們會到學校進修,固然有文憑主義作祟,應該也有夢想吧,對浩瀚學海的嚮往,以及還有值得期待的人生的夢想。

這其實也是我在幾個學校兼課的初衷,只要學生還有夢想,我就陪著他們一起追夢吧。

「可是後來出了一件事,我的學生在園裡發生意外,不幸死亡。檢驗的結果雖然是孩子本身的疾病導致,但是家長還是追究園方的疏失,是我的學生啊,看著原先活蹦亂跳的孩子,在我懷裡一點一點失去溫度,那種感覺十分可怕,而我還得面對家長不斷責難,園方把責任全部推到我身上,我得獨自承擔。事情沒有解決以前我就離開了。」

啊,這時候我該說什麼呢?人生挫折難免,失敗沒關係,重要的是從失敗中記取教訓……這,這,什麼鬼話,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還怎麼安慰別人!

「後來園方幫我協議卅萬元和解,我負擔一半金額。十五萬元,不是什麼天文數字,卻也是我好幾個月的薪水。我之所以選擇離開,不完全是因為受不了打擊,而是無法再面對那個環境,每一個鞦韆架,每一塊彩色軟墊,每一張英文字母圖,都好像有一雙好奇而求知若渴的眼睛瞪著你,我無法回答他,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們去公園玩啦?為什麼沒人要跟我說話啦?為什麼我的人生才要開始就結束了?更重要的是,我無法跟自己保證,再也不會遇到類似的事情,不會,不會,沒有人會那麼倒霉。所以,我只好離開,離開那些問號,離開那個工作。」

我已經忘了在這個班上我教了些什麼?我告訴他們白先勇如何在今昔之間徘徊;黃春明如何書寫卑微小人物的人生,或是陳若曦怎麼傳達那種在國家體制掌控下的恐怖氣氛了嗎?我告訴他們怎麼抒情,怎麼敘事了嗎?至少,我教了他們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了吧,否則蔡文婷怎麼會把這種幽微的心境講得這麼好。

然後呢?離開那些問號之後呢?

「然後我做了一些自己以前沒嘗試過的工作,在連鎖早餐店賣紫米飯糰,在便利商店領時薪,在馬路上發房地產廣告傳單,去補習班拚招生等等,要養活自己好像不太容易,要讓自己持續做下去的工作更是沒有。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報導,這個基金會訓練婦女就業,我就報名受訓。那時大概是我人生慘到谷底的階段,受訓要交六千元材料費,我不得已向妹妹開口,我妹妹要我一定要儘快還她,那是她孩子的奶粉錢。」

怎麼不跟老師借呢,老師可以借你,不會多問什麼就借你的。這是實話,可是我不敢說,因為那也是廢話,她到哪裡去找我借錢?

「那,你這工作做多久了?還習慣嗎?」

「這已經是第三年了,我很喜歡這個工作,體力勞動,流汗的感覺很好。我把工作做好,不必看人臉色,日復一日,在瑣碎的清潔打掃工作中學習更細緻的工作方式。」

是啊,很好啊,我訥訥地回應著。想到自己偷懶,把不願做的事交給別人代勞,我也應該在瑣碎的打掃工作中學習更細緻的清潔方式啊,而不是閒閒地坐在沙發上用用電腦,改改卷子。

「老師,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有嘲弄的意味,我是真心感謝基金會,感謝你們這些雇主給我工作機會。跟老師說一個祕密喔,我在這個工作中得到很大的樂趣。那就是我可以很深入地去了解一些人,譬如我在清潔浴室,看到女主人的美容用品,用植村秀洗顏露洗臉和用sisley潔面慕絲的人不管年齡或生活品味都有差別,還有,抽油煙機的油垢多寡和這個家庭的食物內容有關係,每個雇主對我的工作要求不一樣也都可以看出個性的差異,像老師這種雇主最受歡迎啦,從來不在意我們做了什麼,在你家打掃一點壓力也沒有。而且,在我服務過的家庭,我也觀察到很多特別的人生,老師如果願意,我可以說一些給你聽。」

是說那個在大陸工作的台商男主人最近回來了,從女主人的反應可以看出兩人的婚姻狀態如何嗎?還是那個退休的中學老師每次在她工作時都在後頭用手指抹過,檢查桌子有沒有擦乾淨嗎?我聽得目瞪口呆,心裡想,我可不願意我的家事服務員從我家的咖啡機品牌判斷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接著,蔡文婷告訴我,她將來也許會開始寫小說。這是我的學生中,第一個說要寫小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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