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熱夏

◎孫維民 圖◎唐壽南

嘉義市不算大，但是對於走路的人──尤其是不良於行的人──可能也不太小。奇怪的是，我開車外出時，卻經常在不同的地點看見他：拄著拐杖，一瘸一瘸，不時停下腳步，激昂地說話……即使是在酷熱的夏天中午，這種相遇也會發生，在某個路口，某間商店前。大家都藏匿在陰影裡，任憑冷媒辛勤地工作，那些暴露在太陽下的物件則鬱鬱反光。對他，高溫似乎從來不是問題。他持續做著每天要做的事。

由於多次遭遇，也因為他聲音宏亮，我曾經真的聽見他說話的內容。他用字遣詞極為流暢，音節和音節串連良好。清晰、穩定、抑揚頓挫，讓我想起古人的文章。當他說話，肢體也會隨之動作。通常他會舉起拐杖適度揮舞，似在強調重點。他的目光則總是穿越周圍的人物，投向遠方，彷若他的聽眾位於地表與天空的交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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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我聽不懂他說的話。他想必是在使用某種語言，但我對其完全陌生。據說，人類現存的語言還有將近七千種，也許他說的是其中之一？他的外貌並不殊異。經常在外行走，或會使他顯得憔悴蒼老；然而，他的骨骼及膚色都不像是外國人。也許他是少數民族，屬於南亞語系，或者南島語系？

他滔滔不絕，唱作俱佳，我卻全然無法理解。那種感覺頗為奇特。或許，他也聽不懂別人的話，所以也有類似的荒誕之感？不過，我們兩人畢竟是不對等的。大多數人站在我這邊，都以戒慎恐懼的態度，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他則始終孤立無援，自成一國。

人們擅長論斷及歸類，對於不懂的事，尤其如此。初次看到他，我大概就已經將他排入某一種人的行列中了。在那個隊伍裡，他的情況不算最糟，當然比他輕微的也有。自我封閉、譫語，甚至妄想、幻覺，他的病歷中應該出現schizophrenia這個字。精神分裂症，一種遺傳疾病，藉由環境誘發，造成腦部神經傳導物質失序。可是，也有研究顯示，精神分裂症並非純粹的遺傳性疾病，患者半數以上源於自身的基因突變。至於是哪些神經傳導物質出了問題，則尚無定論。

人的精神領域一如宇宙，吾人所知甚少。這是佛洛伊德的名言。目前為止，他是對的。1911年，精神分裂症才被正式命名，像一顆星，雖然它可能和人類的歷史同樣久遠。至今，在普羅大眾眼中，精神分裂症與其他的精神疾病沒有區別。罹患精神疾病的人，一律叫做瘋子或神經病。

精神分裂症的徵狀，例如自閉、譫語、妄想、幻覺等等，都是醫學書籍裡的描述。換句話說，那是一小群人的片面之詞。對於自己，精神分裂症患者必然另有詮釋吧？或許他們堅信，他們所見所聞都是真相。那些真相太過離奇和銳利，日常話語已經無法表達，所以需要新的語言。同時，由於那種體驗難以分享，他們理所當然孤立。

或許，在他們看來，所謂的正常人才是不正常的？真相如此明顯易見，像草色和蟬蛻，大多數人卻寧願封閉在虛妄的世界裡，蠅營狗苟，喋喋不休。顛倒何謂？誰確定呢？有誰可以清楚地畫分健康和疾病，真理與瘋狂？16世紀時，哥白尼主張地球繞日旋轉，卻被視為邪說異端。21世紀某日，我讀到一則網路新聞，大意是說，企業高層人士是精神病患的比率，遠超過非高層人士。某些領袖魅力其實是精神病徵 。

究竟，精神分裂症患者察知了什麼真相？城市如一副可笑的骨骸，褪盡血肉的裝飾，變得簡單明瞭？蒼蠅飛進臥室、廚房和下水道，縝密的思緒像安裝了大喇叭，震耳欲聾？每一陣風，如同每一段沉寂，聚集了有罪與得贖的鬼魂們？古老的預言，將臨的電波，雜沓混亂的形狀、氣味、冷熱、悲喜……而他們是功能強大的天線，無一漏失？或者，這些只是我的想像？

拄著拐杖，在街道上遊走，大聲說些奇異的話……他持續做著每天要做的事，像某種義務。或許，他真能夠看見真相，但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那是他的使命，也是宿命。他無法逃避，否則便會和約拿一般，進入黑暗的大魚肚腹。終其一生，他必須不停地做著同一件事，被同樣的火焰燒灼。而結局則可能是，他會孤單地死去，始終無人理解他的訊息。

另一種結局比較快樂圓滿：有一天，所有的人忽然都能聽懂他的話了，並且深表同意。他們拋下各自的陰影，紛紛走出建築物，發現暑氣已經退散。那時，他把目光從遠處撤回，如同大夢初醒，隨後快速安靜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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