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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2006隨想三則
◎喻麗清 圖◎張嘉穎
1 花與樹
院子裡的梅花開了，雖沒有冰天雪地，它依然開放，我們一見了梅花，也照樣想起古代的道德，不久前畫了一張梅花，遍尋可以題在上頭的詩句，見王冕一首：「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萬里乾坤春」。雖然蠻喜歡的，可是卻沒敢題上「它愈冷愈開花／它不與桃李爭春」這樣的句子。如今我都想把跟在後頭的驚歎號改成一個問號了。因為我老是問我自己：在舊金山我們歌頌梅花，是為了懷鄉嗎，是為了自況嗎？難怪它年年都自開自的，懶得跟我們爭春。古人有古人的道德，今人未必找到了可取代的象徵，近讀井上靖的隨筆，有一處寫到朋友介紹當地的木屋都是用一種叫羅漢松的柏樹（扁柏）樹幹蓋的，說：這種木材不怕雪，想想看，羅漢松二月開花，雄蕊和雌蕊在風雪中交配。
他寫道：每當狂風席捲雪花的時候，我總忍不住看看路邊的丘陵，想像那些被雪埋著的柏樹正在甜蜜相愛，進行受精作用，竟覺得那些風雪都帶有妖艷之色了。
隨筆，可能真是老了才寫得好。老了，不必有錢有閒，能對萬事有情、對文學有義才真正好啊。
機器觀
是不是美都已寫絕了呢？如今的私小說啦，怪力亂神的電影啦，紛紛出籠。
我承認醜也有它的多樣性，但沒想到它的爆破性如此驚人，超出美帶給我們的幾千年來的教誨和影響，也許正是被壓抑過久的美都變了形所致，還是因為有個電腦可以做我們的代罪羔羊之故。
躲在電腦後面，芙蓉姐、水仙妹的各種奇奇怪怪的自戀症連心理醫生也瘋狂，更別提一腳踢翻天、一刀走天涯的神而不祕的電腦特技。在電腦面前就是以機器的角度來看人，因此，人跟螞蟻分別不大，生和死就更沒分別了。
也許我們的未來只有兩條路可走，跟著感覺走，或者跟著機器走。
機器不怕人，人還是怕機器的，不是怕它聰明，是怕它不聽使喚，就像我們的肉體的結構也跟機器差不多，但是老了就怕它也要淘汰換新。
過年時，到我弟弟家去跟他兩個剛由台灣來美的小男生玩電子遊戲，玩的是美國版的《三國演義》。那些三國人物的名字給翻譯得面目全非，有些我都翻不回去。我只好選擇關公，怎麼打都打不過曹丕，而曹丕又打不過一個吹簫的女子。絕透了那女子。一吹簫什麼十八般武藝都敵不了她，一個週末打下來，我的拇指快要斷掉。關公也死掉數十回，連小侄子過去累積的分數都被我敗光，我這個小姑姑真沒面子。
不知不覺，我也迷上了那遊戲機和遊戲機裡的世界。彷彿那世界裡全是有感覺的機器人。
萬一有一天我把電子遊戲打得爐火純青，不知關公會否戰勝曹丕？侄兒一再的警告我，關公武藝很爛的，可是我總幻想著替書上那個苦命的關公報仇，我的野心是想改寫歷史啊。謝謝這個電腦時代，它給我們創造的世界雖然虛幻，可它帶給我們的快樂，卻是真實的。
主流與邊緣
如果不是為了去捧李安的場，我想我不會去看《斷背山》這個電影。李安的確很天才，首先他選的題材就與眾不同，故事是同性戀的，發生在六十年代的懷俄明州。如果是美國人自己導自己拍的，對我而言就沒什麼吸引力，可是是李安導的，我就不得不問：為什麼他會選這樣的題材來拍呢？除了他深受感動之外有沒有一部分的理由是他想證明他是真的進入了美國的主流呢？可又不盡然，牛仔文化算不算主流我不知道，但同性戀卻是邊緣的──他要為邊緣人平反嗎？還是要製造一個人們都好奇的話題而已呢？這位第一代的東方之子卻拍的是這樣道地的美式本土電影，這樣的衝突因而造就了探討他的電影藝術的餘地。
有探討餘地的藝術，通常都是好的。
因為他留給觀眾的是一個需要自己解開的結而不是娛樂上的享受。
要感謝李安的是他帶我們去見識了美國的牛仔生活，至於其中的愛情，不過是男跟男而已，跟如今習以為常的外遇事件並沒有太大不同，愛的悲傷不在於有沒有找到愛，愛的悲傷是在於有沒有勇氣去愛。
懷俄明州我跟念考古的女兒去找過化石，那裡跟我們所知道的美國大城市的文化差距很大，好像內蒙古與北京之比。因此也使我想起最近讀的中國暢銷小說《狼圖騰》：它也帶領我們走進了蒙古草原游牧人的生活，可是書中所寫人與狼的愛情，所寫人在大自然中的掙扎與苦難卻比李安的電影深刻得多，雖然我並不贊成作者的所謂漢文化中應當注入些狼性的觀點。學藝術恐怕都是羊性的，只有政治才是狼性的。
《狼圖騰》如果早十年寫出來，許還可以為蒙古草原的環保做出貢獻。可是作者寫了三十年才推出來，如今讀來不免有些放馬後炮之感。不過就文學而言，它確是好書。至少可以不再讓傑克．倫敦專美於前了。
我們真是幸運，跟李安生在同一個時代，最幸運的是可以看著他以邊緣之矛攻邊緣之盾的方式來打進美國主流，給了我們的下一代一個極佳的範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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