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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廢物倉庫
圖◎阿尼默
◎萬金油 圖◎阿尼默
小玉筆
我的書桌有個無用的廢物，我也不知道為何一直留著，是一塊小玉刻成的筆，一個叫美月的歐巴桑送的，她在基隆路上的一家國標舞廳裡開玉器行，很怪嗎？但仔細想，也不怪了。
很多中年男女會固定到幾個舞廳跳舞，中年男女跳完舞，就像逛市場一樣，順便逛逛玉器行，裡面的產品全是那種中年男女的品味，小龍小鳳咬錢蟾蜍吉祥獸那類的，這些場合說單純也是單純，就是跳舞的場子，說不單純也不單純，很多男女跳著跳著，就跳出外遇了。美月說她二十歲就跳了，跳到後來當了國標舞老師，也把自己的婚姻跳掉了。
她這幾年跟了一個男人，這男人也是跳舞的，跳掉好幾段婚姻，男人走了老運，六十歲突然紅了，頂著一頭像張菲式的米粉頭，誇張過時的舞姿非常有「節目效果」，他知道大家笑他，他也很樂意被笑。他是葉復台。
葉復台並不是什麼喜劇天才，甚至你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關於搞笑的才能，他只是很認真把一件過時的事正經做一遍，觀眾便會覺得好笑了。他被時代丟開了，他的好笑，是源自時空的錯置。
他很認真地談自己的表演和舞蹈，有時看起來有些悽涼，他被時代拋開，也被青春狠狠甩在後頭，這一點，他倒是很清楚。他說，年輕不懂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從不怕，女人一個換過一個。老了才知道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才開始害怕。他當著美月的面說，美月又老，又不好看，但這樣才好，好看的人就算你想定下來，也有外面的蒼蠅蟑螂來招惹，她做事圓滑，可以跟我相處，這樣就夠了。
我問，青春漂亮的美女難道不會讓你心癢嗎？我都這個年紀了，什麼美女抱在懷裡都一樣了。被說醜的美月，一點都沒生氣，笑得像個小女人，她對葉復台說，我都不知道你這樣想，你都沒說過。
她是葉復台的頭號粉絲，他做任何表演，她都覺得是絕世藝術，為了幫忙葉復台跑通告，她這間小玉器行乾脆就暫停營業了。她在櫃台後面摸了半天，拿出幾個小玉筆，你們寫字的，這個可以保佑工作。又曖昧了一笑，也可以求生兒子啦。結婚了嗎？該結了啦，不過，不要讓你老婆來舞廳跳舞，你也不要來。
舊名片
身體常會逼你想起某個誰。這樣說好像有點情色，但我不是那個意思。
上週末，開開心心結束了稿子要約按摩師傅，沒想到吳師傅已經回老家，不回台北了。我馬上撥了電話再找另一位陳師傅，上進的陳師傅考了不少證照，最近開始走教學路線，每週只按週日一天，隨便就預約爆滿，約不到了。
我的師傅都不在了，那種心情像失戀一樣。以後，截稿之後，身體無人可以思念了，只有空洞的痠痛。這不是失戀，是什麼？
二十七歲開始工作以後，身體開始識得一味，叫痠痛。每週截完稿，固定到萬芳醫院樓下找一位黃師傅。後來，換了工作，搬了家，又回到景美，黃師傅早就不在了。搬家幾次，很多東西都丟了，也不知為何，黃師傅的名片一直沒丟，每次約不到吳師傅，約不到陳師傅，就把黃師傅的名片拿出來打一下，電話是通的，但就是沒人接。總之，沒約成，但知道吳師傅陳師傅在這個城市，週三約不成，還有週四週五週六週日，他們不會跑。黃師傅像是可有可無的舊情人，也像是無聊偷閒打一炮的備檔人選。
這下子，他們全跑了，萬念俱灰之下，拿了幾乎當廢紙的黃師傅名片撥了電話，沒想到通了。黃師傅又回到萬芳醫院了，但不再自己開店，按的時間比過去少很多了，那位聽起來像是他太太的女人說：黃師傅說錢能過日子就好，不要太累。
身體還是痠痛，雖然無法立馬現約，但找到失散多年的黃師傅，痠痛便不再空洞。這不是愛情，是什麼？
甜甜圈
小吃店的老闆娘問在麵包店當學徒的兒子，為什麼帶這麼多甜甜圈回來？兒子說，因為沒賣完。為什麼沒賣完？就新聞說甜甜圈含什麼東西，吃了會變笨。老闆娘吃了幾口，很好吃啊，轉頭問買炒飯的我，先生，我兒子做的，很安全，送你二個吃。
這家店的人都不太聰明，傻傻的，賣剩的東西，還問客人要不要，兒子做的，跟含不含鋁吃了會變笨是兩碼子事。也不只如此，掌廚的爸爸有次太太不在，炒飯六十，貢丸湯二十五，拿了一千元，他算半天不知找多少錢。負責點菜的老闆娘是他的老婆，常常搞不清楚客人點的是什麼，要重複問二、三次才記住。有時候，客人點了菜跑了，通常是裝好的外帶便當擱在架上過了半小時，老闆才會轉過頭發現，怎麼多了幾份燴飯炒麵湯菜沒人帶走，老闆娘也不生氣，就自言自語說，沒關係啦，一定是客人等太久，待會兒子下班可以吃。
這樣怎麼做生意呢?
有次看到小菜架上多了好幾坨碎肉泡在水裡，老闆娘說，她隔幾天就去市場買整顆豬頭，用刀把上面的肉剔下來，剩下的做豬頭皮。原來，我們常在麵店吃到的豬頭皮其實是有工廠直接外送，賺不了幾個錢，還買豬頭煮、剔肉，也真的是傻了。
小吃店開在巷子深處，絕不是可以上得了《壹週刊》、《食尚玩家》、「非凡大探索」的隱藏版巷弄美食，它其實就只是東西還可以，圖方便餵飽肚子的地方。它們通常也沒名字，就算有名字也不太有人記得住（也沒人在乎）叫什麼。
有回晚歸經過，老闆娘坐在店裡看電視播太平輪沉沒專題，老闆娘拍了一下大腿，你看好險你沒搭到，真可怕啊，命運喔～（尾音喔還意味深遠般地拉長，這大概是她聽起來最聰明的一刻了。）像是在跟電視裡的倖存者對話，又像是在向客人發出什麼關於命運的警世感悟。最近，小吃店公休的時間改了，說是要配合兒子的休假時間，免得讓他兩邊都要忙，她每見我一次，就仔細叮嚀，不要白跑一趟，然後又把營業時間從頭到尾再背一遍，態度十分誠懇。聽到她這麼誠懇的叮嚀，讓只有偶爾為了趕稿省時才去買飯的我有些內疚了。
回到家的時候，打開塑膠袋，再度印證這家人真的不太聰明。老闆娘把澆了巧克力的多拿滋放在熱騰騰的炒飯便當上，巧克力融成像排泄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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