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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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那看海的日子 - 下

2012/10/30 06:00

圖◎潘昀珈

◎伊格言 圖◎潘昀珈

當然他自己必然也曾想像過一些事。他想。準確點說,應該是「幻想」。在幾次爭吵最劇烈的時日裡,他記得自己幻想過妻的死亡。半夜醒來,看著身旁翻身背向自己的妻,幻想著妻可能遭遇車禍之類的意外,或者被某些不易治癒的疾病所擄獲――

他試著模擬了一些細節。不存在的場景,深夜的病房,窗外零星清冷的燈火。他想像,在黑暗中戴著呼吸器和鼻胃管,陷入昏迷的妻……

而後立刻制止了自己。他警告自己不能再有這樣的想法。

(他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小孩?)

奇怪的是,幾次過後,他便也真沒有再那樣想過了。

「爸爸,我早上看見一隻長頸鹿噢。」小男孩的聲音。

他回過頭,看見原本在街上發著氣球的聖誕老人正坐在身後。他仍穿著一身紅衣紅褲,但已摘下了帽子和白鬍子。速食店明亮的燈光下,男人微禿的頭頂和泛著油光的額頭清楚可見。

但男人其實背對著他。他是從窗玻璃的倒影上看見的。他發現對座的宜伶也正望著這對聖誕老人父子。隱隱的笑意浮現在她嘴角。

「喔,真的嗎?有長頸鹿?」聖誕老人拿著帽子搧涼。

「真的。」小男孩在桌上推著玩具小汽車。大約是剛到手的兒童餐贈品吧。

「在哪裡看見的呀?」男人隨口搭話,顯然沒當真。

「在路上。」

「長頸鹿在路上做什麼呀?」男人微微伸了個懶腰。他紅著一雙眼,臉上盡是疲憊的神色。

「在我們家前面。」小男孩說:「牠在看我。牠把頭伸進二樓的窗戶。牠想要跟我做朋友。」

「真的啊?」聖誕老人將自己的白鬍子收進腳邊的大提袋裡:「那你有沒有請牠吃東西呀?」

「長頸鹿喜歡吃什麼?蛋糕嗎?」

「長頸鹿吃樹葉呀。」

「那我們沒有樹葉請牠吃呀。」小男孩說。「長頸鹿跟我說,都沒有人跟牠做朋友,牠想要跟我做朋友。」

「很好呀。那你答應了沒有?」

「沒有……」

「為什麼呢?」

「因為我也想我們沒有可以讓牠吃的東西呀……」

「可是爸爸――」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男孩繼續說:「那,那下次長頸鹿再來找我,我可以請牠吃糖果嗎?」

「可以呀。糖果可以,布丁也可以。」聖誕老人從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可是我們家現在有糖果嗎?」

「有呀,應該還有。沒有的話,爸爸再去跟糖果阿姨買。」聖誕老人指指桌上的餐盤:「你也可以跟爸爸說,我們可以帶牠一起來吃雞塊呀。」

「可是長頸鹿喜歡吃雞塊嗎?」小男孩沒抬頭。柔軟的黑髮垂落。「……我們最近好常吃雞塊呀,吃到我都不想吃了。」

男人沒有回答。

「爸爸……」小男孩的玩具小車正沿著桌緣疾馳,傾斜著危險的角度:「爸爸,媽媽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呀?」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忘記了?」男人說:「媽媽回去看外公外婆啦。」

「那要看多久啊?」像是遇到一個想像中的紅燈,玩具小車在窗台前停了下來。「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嘛?」

「爸爸也不知道耶。」男人似乎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

「那你可以去問媽媽呀。」

禿頭的聖誕老人依舊沒有回答。他似乎正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

跟著聖誕老人的視線,他也望向了窗外。隔著幾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他們正在落地窗的頂端掛上一些小小的飾品。小書包、小鉛筆和其他小小的人偶。而在那些飾品之前,白色顏料的噴畫已被投影在玻璃上――那些尖頂帽的雪人,禮物與鈴鐺。那些人工的,剪影般浮貼在透明玻璃上的雪與霜,在這亞熱帶的國度裡分明不存在的,另一個世界裡的物事。)他看見廣場邊緣,城市向晚的微光中,一列遊行隊伍搖搖擺擺地走過來。

但那不是人的遊行。

那是卡通玩偶們的隊伍。卡通玩偶們的遊行。

小男孩和聖誕老人的聲音像水中淡去的顏料一般慢慢退遠。他看見五顏六色的,各式各樣的大型玩偶人。黃色的大嘴鳥,戴著彩色花環的海豚。跳方塊舞的Open將,耷拉著眼皮的加菲貓。背著自己狗屋的史奴比,哆拉A夢,吐著氣球泡泡的小丑魚尼莫,以及和男友手牽著手的粉紅Kitty貓。他甚至還看見一整隊長著河馬嘴、鬥雞眼的辛普森家庭玩偶(但那不是個適合給小孩看的卡通吧?),同樣吱吱喳喳地混在其他玩偶裡。

還有一個抱著整座氣球糖果屋,穿著蓬蓬公主袖洋裝的糖果阿姨。

一隻東張西望的,不知道屬於哪個系列動畫的長頸鹿玩偶。

聲音。被刷淡了色澤的鼓點與步伐。音樂與人聲的潮浪。許許多多大人與小孩開心地簇擁著卡通人形們一起走。

長頸鹿走在隊伍的最末尾。如同所有其他的玩偶,小孩們圍著牠雀躍地跳著鬧著。

「媽媽好像該回來了。」宜伶突然說。

「啊。嗯。也是噢。」他看看錶,和宜伶對望了一眼。

所以已是遲到好一陣子了。不知道是被什麼耽擱了。看這狀況或許外面塞車了?(這遊行有交通管制嗎?)他想像著宜伶的母親(他很想說:他的妻)被困在那遊行人群間的樣子。或許她正皺著眉頭,滿頭大汗地被阻隔在那許許多多的街廓之間。在那許多歡樂人群的背面,在建築與建築的背面,在這城市巨大的,無表情的背面。

她很著急。但她始終沒有背過身去。

等他和女孩的母親再次見面,已是他婚後大約六、七年時候的事了。(六、七年中間發生了多少事啊?他結了婚,生了小孩……)那次他在服務的醫院裡意外感染了肺結核。那急性的症狀在一星期內迅速惡化,幾乎就要了他的命。他猶且年輕的軀體躺在加護病房裡,盼不到當時結褵的妻子(他當然知道自己與妻子感情不睦,但並未預期妻子竟無情,或說忙碌到這種程度),來的卻是已經多年不見的她。

就是在病癒之後的一段時日,他們有了那次蘇澳之行。

蘇澳。她後來在信中提到的,永存於他們記憶中的蘇澳。那時他們兩人都已明白,為了孩子,他是終究不會離棄家庭的了。但或許在她的心中猶存著最後一絲希望吧,他想。那是個無雲的冬季晴日,眼前的太平洋浮耀著一片無邊的蔚藍。他們像一對年輕的戀人般在滿布石礫的海灘上散步,卻突然下起一陣無預警的太陽雨。他們在漁港碼頭前拍下最後一張照片,逆光和無數透明發亮的雨線使得那照片似乎褪去了濃重的色彩,反而有了一種新穎的,輕盈的,像是過度曝光的質感。

後來他們回到旅館。他用毛巾拭淨自己頭臉上的濕氣與水珠;而後換來了她指掌與額頰的愛撫。

那是一場令人難以忘懷的性愛。如此難以忘懷,以致於在往後許許多多的時日裡,回憶起來,他幾乎覺得自己當下的知覺竟偷渡了她的知覺。在他的身下,他感覺她用身體間所有盛開的感官在記憶著他臉面的曲線、他的眼、他的眉睫、他的鼻、他的唇,他的容顏的所有細節。他幾乎以為他自己穿透了某些原先不可跨越的什麼,私密地體會了她的感官愉悅……

像是遙遠處的熱帶海洋。一場不知名的太陽雨。

一個彩球蹦蹦跳跳滾到他腳下。那是從一旁兒童遊樂區的破網中漏出來的。

他望過去。然而當他轉頭,他發現那大象造形的溜滑梯旁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溜滑梯旁,大網袋內滿滿的軟球堆滿了兒童遊樂區的空間。然而沒有小孩在溜滑梯。

沒有玩耍中的孩童。沒有尖叫著跳躍著,鑽進鑽出爬上爬下的小孩。

一個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而就在他的鄰座,在他的背後,禿頭聖誕老人和玩著小汽車的小男孩一起轉過了頭來。

小男孩正睜著驚詫與遲疑的大黑眼珠望著桌腳下的彩球。

以及他與宜伶。(小朋友,你的長頸鹿呢?你要不要跟牠做朋友呀?下次牠來找你,記得請牠吃糖果阿姨的糖果呦!)

他突然想起一篇不知在何處看過,似乎是一位香港小說家寫的,一篇叫《那看海的日子》的小說。故事結尾是這樣說的:

我們來個約定吧!

約定?

如果將來再見的話。

怎樣?

我知道,我們都在想,哭三聲,笑三聲。但我們也沒說如何。

早約定了。她想。

到時就會知道的。我想。

三水姓董的。

黃練仙。

我們彷彿在那裡曬了大半生,體內有燃燒不盡的火。

老去的她(他很想說:他的妻)看著熟睡的宜伶時,也會這樣摸著、想著他嗎?

他終究還是遲到了許多年不是嗎?他已經永遠趕不上了。像一個夢。夢中許多不明確的,嘈雜的人聲。他想著那些事,貼身與不貼身的,而後隱隱感覺潮水般的驚歎聲漫淹而來。那感覺如此虛幻,如此微細,似乎並不存在,並不來自於他自身。

他再度望向窗外。不知何時,耶誕樹上無數銀白色的燈飾都亮了起來。廣場上的人群們一個個都仰著頭,彷彿在他們的頭頂,在那城市上方無邊無際的天空裡,還有什麼不明確的事物值得他們的仰望,還有什麼奇異的飛行物正要降落……

(爸爸,你看,是糖果阿姨耶,還有長頸鹿――)

(是啊。是糖果阿姨,還有她會飛會唱歌的魔術襪呢――在那裡,你看見了嗎?)

歌聲中,巨大的耶誕樹旋轉起來。無數的光影正挪移著,像羽毛,像某些微小的翅翼。

像一座天使的遊樂場。

是平安夜了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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