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孤島的兒女
閱讀小說
◎阿盛 圖◎吳孟芸
電視上那個一臉蠢相的中年男人，很誇張地露出兩排白牙，也笑也說也動作，兩個同樣胖的男女小孩，刷牙完，白牙兩排放光呈卡通星狀，配音叮叮兩聲，然後跑出一個女人，很做態地搶一種令人口氣芬芳清涼健齒的產品，接著四人和樂得矯揉無比的驢吼：我們都愛用唯一能讓全家幸福的牙膏！真是有病。這類廣告的製作者都該強制送到精神療養院監禁反省三天。按下遙控鍵，走上陽台，開窗望向仁愛公園，公園裡幾對半老徐娘與全糟老頭，正跳著機器洋娃娃似的社交舞。老媽是其中之一，梳一頭花枝丸髮型，老頭們一半以上從額際至後腦光禿禿露出整片頭皮。
老媽帶頭教舞已經四五年。國二至高三，沒煮過十頓飯，偶爾抗議一下，老媽單眼皮翻了又翻還是單眼皮：媽賺錢為誰？不是你是誰？這年頭什麼人在煮飯？你爸走了五年，誰養你長大的？一天到晚嫌東嫌西，嫌什麼東西？你不上大學嗎？你不換電腦嗎？你不要零花錢嗎？你不用交補習費嗎？你不看電影嗎？你不收集哈囉凱蒂嗎？你沒良心嗎？你想氣死我嗎？……嗎？……嗎？……嗎？吃了嗎啡也不太可能這麼嗎不停。老媽嗎夠了，總是拎起鱷魚皮提袋，補癮加一句：還不去讀書嗎？隨即出門。無非去收會錢、問股票行情、打麻將、串門子、喝咖啡、給那些退休領終身俸的老人講解投資理財或牽紅線、賣靈骨塔位……等等，她還設立一家國際公司哩，連打雜兼助理小姐在內總共三人，國際個狗頭。
探頭就見得到花枝丸頭，三四片頭皮在朝陽下晃亮晃亮。週日，補習班只休課這麼一天，其餘六天，由學校直接搭專車去，直到晚上九點，中間休息四十分鐘自行找垃圾吃，吃完上課，回家溫習寫作業，隔日大早上學報到自習，接著一節一節沒完沒了的課，沒完沒了總算完了，步出校門便見補習班的專車……老爸要是還在，日子不至於過得這般落衰。可憐的老爸，親愛的老爸，好人的老爸，如今還在該多好。老媽對新認識的人說得乾脆：他走了。走了，熟人才知道那是雙關語，翹辮子隱語叫走了，離家出走也可以叫走了。老爸可活得好好的，若五年前沒走了，再被折磨這五年，鐵定真會走了，就現成用得上老媽擁有的六個靈骨塔位之中的一個。
社交舞的姿勢好好笑，通常只見得到大幅度扭頭跨步。全糟老頭們手腳遲緩，十個有十個眼下一坨青黑垂肉，縱欲過度的樣子；半老徐娘們更離五線譜，畫濃眉、塗紫唇、抹腮紅、染黑髮，而且臉面與頸項的色調保證完全不同，如果把那五、六個經常出現的徐娘的臉妝刮下來，說不定每個人都會立即體重減輕三公斤。再如果，公園裡的全糟老頭與半老徐娘都減肥，每人只須減重十分之一，地球肯定自轉會加快許多。
可親的好老爸才像個人物，一七八公分高，六十八公斤重，據說與老媽結婚後一直維持不變。脾氣是有一點，可必然講道理，小時候挨過幾次揍，卻沒怨怪過。老爸斯文謙和，對老媽也一樣，有學問啊，下班就看書，打算讀博士班。老媽差使這事那事，老爸從未頂嘴或不做，洗衣是老爸，掃地是老爸，跑腿是老爸，但買菜不是老爸，家中根本不開伙，瓦斯爐最大功用是煮開水泡茶泡咖啡。
老媽嫌老爸寒酸。聽得懂大人說話起，沒停過的嫌：讀得夠多了好嗎？讀更多有更好出路嗎？用些心賺點錢好嗎？別太寵小孩好嗎？別亂花那一滴滴薪水買書好嗎？做其他正經事好嗎？對上司要有禮貌好嗎？學小張那樣才能升等好嗎？陪我出去逛逛街好嗎？……嗎？……嗎？……嗎？妳吃了嗎啡嗎？！老爸首度發怒回應，明明白白是國一那年春季；老爸還破天荒出口說髒話：嗎你個鳥！嗎你個ABC！國一算曉事了，心裡清楚A與C其實是附加緩衝的，老爸的節制性格可見一斑。老媽這下子瘋了，老爸似乎也橫了心算總帳，鬧吵整整十二星期，勞燕分飛。
讀到高一才弄懂勞燕分飛的意思，之前以為是疲勞的燕子分開飛，國文老師說，是伯勞與燕子各自分飛，學測常會出這題目，記得喔。國文老師是單身漢，聽傳言，不喜歡女生，喜歡男生，但絕不胡來。跟老爸一樣，立志讀到博士才願罷休，理由呢？早日脫離恐怖的升學壓力，依例，教國文得由高一帶到高三，學生承受的任何大氣壓力，老師絲毫不減對陪承受。陪未來的公主王子讀書太辛苦，老師說過不只一次，陪那些痞子大學生較輕鬆。
隔一段期間與老爸見面，真輕鬆愉快。隨意聊，什麼都可以說。老爸已在南部一所大學教書，常見面是沒辦法的，否則老爸可能每天跑到永和來摸摸頭拍拍肩。被老爸一摸頭，眼中總是熱熱的。嬰仔，老爸專叫的小名，因為老爸說無數次：嬰仔，你出生時只有兩千公克，啼聲細，聽來像嬰嬰，就這樣叫你了，你長大了，不會嫌幼稚吧？怎麼可能嫌呢，淚水止不住，滑到嘴邊滑過脖子，老爸歎口氣：當年爭不到你，你知道你媽的強悍，原諒老爸喔，嬰仔？淚水沾溼了衣領，但心中很乾淨充實。
實在說，沒覺得單親有什麼特別，班上三十二個同學，十個是單親，部分跟伯勞飛，部分跟燕子飛。老媽雖然親，但連臉頰也不曾親過一回，嬰兒時期不知道，記事以來是沒有的。老爸相反，直親到高一那一年，不好意思了，這才改為摸頭。可是，也有同學單親單得很慘，單父親的多半經常挨打得渾身傷痕，有幾個同病相憐，還不時解衣比較呢。英文女老師撞見了搖搖頭，同學們也搖搖頭。女老師手上面上常有傷痕，彼此會心毋須言語，女老師的先生，也就是師丈，賭股票賭彩券，輸到沒屁股沒色彩，喝了酒就出手。遇見了還得尊一聲師丈，丈他個牛頭。
馬面的大老闆走進公園榕樹群中了。
不曉得做什麼大生意，老媽特巴結的，唯知大老闆擁有十八個靈骨塔位。家中有那麼多人要用嗎？有次問老媽。老媽喘粗氣：用你去死啦，是投資啦，他家全部一次死光也只能用五個啦。馬面踅到一棵大榕樹下，花枝丸就攏上去了，比手比了一陣，兩人開始化身機器洋娃娃。剛過九點鐘，榕樹的長鬚一搖一搖撥弄陽光，榕群外的步道上，一列輪椅，一列菲傭、印傭推著走，大操場邊的楊三郎銅像孤單立著，操場左方的兒童遊樂區，鞦韆旁十幾個小學生在排隊。
鞦韆支架上總會有人用立可白寫字，小美恨你、珊珊LOVE YOU、大呆你全家土石流……等。
林世昭超愛這類事，全校老師無一個對付得過，來上課算是老師中了小樂透。林世昭一天巡視仁愛公園至少兩輪，那號稱地盤，身邊總拖著三四條尾巴，尾巴們穿得夠炫，牛仔褲腰低到肚臍以下，褲檔盪到小腿大腿接合處，看上去比稻草人還要草到家。巡視時，也偷東西也勒索錢，一次衰到被流星擊中，找錯對象索錢，海海被扁了十分鐘，尾巴們自動斷尾求生，不管主身。林世昭也是單親，單母親，父親欠債跑到中國蘇州杭州還是廣州柳州去了，反正林世昭記得地名有個州字。
林世昭挺聰明的，隨便讀讀，考試一關一關過，照樣升級，只不過是兩年升一級，升上高三其實是高五。
優秀的劉家惠是天不仁的單親，單母親。父親在建築工地摔重傷，用光積蓄後，跳新店溪自殺。劉家惠成績極好，老師們極疼的，集資供應學費生活費，不補習，一樣每科九十五分以上，將來上台大師大是沒問題的。母親在夜市擺攤賣蚵仔煎，劉家惠晚上得幫忙。與老爸見面曾提過此事，老爸真有一套，打聽出地址身分證字號，刻了印章，定期為劉家惠存入固定金額。老爸交代：不能讓你媽知道喔。漂漂亮亮的劉家惠，誰忍心出賣呢。
賣風箏泡沫槍的小販聚在公園入口處，賣葫蘆糖球的在入口外，賣烤地瓜的與賣香腸的在公園咖啡屋外側。
賣烤地瓜的中年人，髮全白了，是隔壁班張德正的父親。那當母親的夠狠夠絕，拿房屋權狀去抵貸二胎，到手後收拾值錢細軟投奔姘頭，張德正的父親只有兩件事需要善後，一是報人口失蹤，一是每月擠出兩筆借貸的分期付款。烤地瓜是副業之一，另外的副業好多好多，就差沒有主業。張德正課業普通，一百多所大學學院，不會有一所考得起或付得起，所以準備畢業就去工作等當兵，至於之後如何，電視上那些胡言亂語的大法師命理大師也無一毫克可能算得出來。
馬國棟就住在公園附近的貧民窟。誰想去登門拜訪都不行，同學說，要求去馬國楝家，等於帶青蛙去找哈特利。房子頂級破，當然是主因，後母既醜又兇是超主因。那後母，憑良心說，醜得比一休和尚卡通裡的公主還嚴重七倍左右，兇呢，則嚴重八倍左右。表面上，馬國棟有雙親，可是堅持承認單親，原來的母親確實與布袋戲中的莫召奴一樣美，而且聰慧，一般在SOGO百貨公司裡閒逛的素還真們是比不上的。馬國棟課餘兼扮八家將賺家用，SOGO對路的玉山銀行再過去一段路的巷子裡，有人專收扮將徒弟。馬國棟練得好，打大鼓也會，可以參加廟會，賺錢多，父親不敢揍，後母卻一直說不夠不夠不夠。
世間事真的有些沒什麼道理。數學老師就常說，只有數學科學能夠有充足的道理。馬國棟的父親另娶固然外人不明道理，黃明華的母親另嫁也道理不明。
當父親的是中央部會中階官員，前途收入都好，偏偏當母親的毅然別投，投到一個市立圖書館低階職員的懷裡。黃明華與弟弟於是一邊一國，姐弟情深，弟弟不惜掏父親的錢濟助姐姐，姐姐也不惜皮肉痛跑去為弟弟父親洗掃。黃明華有音樂天分，多虧了這樣的弟弟，才能持續不斷練鋼琴，聽說志願是進入東吳大學音樂系，全台灣第一流的音樂系，那好好弟弟據說一口答應沒問題，因為父親買股票賺錢很容易很容易。
陽光稍稍轉強，全糟老頭們與半老徐娘們坐在公園破藤椅上。老媽大概又在當財經專家或推銷靈骨塔位了，窗外一片燦亮，佷帥的春天。臨棟樓房的一樓，許久以前就發現燕子築巢，過不久該回來了。通常一窩小燕子三四五隻不等，黃黃大大的嘴，張開來比頭還大，公燕母燕輪番飛進飛出，覓食餵雛，真好看的畫面。而且從來未見過單親燕子，年年注意，年年相同。想來伯勞鳥也是這樣吧……大操場上有人放風箏，溜滑梯那邊小孩較多，咖啡屋內側的表演台下，幾個半大不小的小高生或國中生，腳穿直排輪撲過來撲過去。咖啡屋開始營業了，十幾個看來沒什麼錢的中年男女，裝模作樣地喝咖啡，有時仰頭開口拍手，好像很樂。
老爸每次見面都很樂，以前印象中的憔悴鬱鬱完全消失了，氣色又好。嬰仔，考得上國立的嗎？考不上也別洩氣喔。老爸這麼說，是真心的，心裡清楚。
老媽相反：考上太差的，給我試試看！我辛辛苦苦賺錢，你不是看到了嗎？你知道多累嗎？你忍心讓我累死嗎？我還不夠勞累嗎？你真的知道嗎？你聽得懂嗎？……嗎？……嗎？……嗎？最好馬上想計策到屏東高雄去讀隨便任何一所大學，可惜蘭嶼綠島沒設大學，否則更是理想選擇。老媽賺錢辛苦，喜憨兒也不會相信。老媽的國際大公司代理美容化妝保養品，吃的抹的真的假的硬的軟的都有，手掌大一盒什麼霜膏，兩千元，淨利一千五百元，這叫辛苦？那劉家惠的母親該怎麼說？苦力？黑奴？多啦A夢卡通裡的大雄，就算絞盡腦汁求到造錢機器，結果仍會變得一無所有，大雄比老媽辛苦多了。
國文老師說，做人真辛苦。學爬學走學跑學跳，幼稚園小班到大學，補習考試，考試補習，然後戀愛求職結婚生子，生出來讓他學爬學走學跑學跳，讓他在幼稚園小班以前認會ㄅㄆㄇABC或123多雷米……因此，因此現代人三個之中有一個人患輕度甚至中度精神疾病，隱性的不算在內……不過，學測不會考這種題目，記得讓自己身心健康喔，記得喔。
記得在公園裡面那座音樂台上與老爸坐著談了一上午，高二那年。老爸也談過現代社會種種怪現象，輕輕鬆鬆不嚴肅。老爸沒有說老媽任何一句不好的話，五年都沒有，十幾年記憶中連喊一聲辛苦都不曾的。老爸露出微黃的牙齒，捺熄菸頭：嬰仔，總有一天你得結婚，千萬小心，婚前別把對方的肚子弄大了，弄大了，非娶不可，明知不是好對頭，也來不及了，拜託拜託，小心小心，老爸不是神，沒能力守你一輩子……女孩子呢，溫和善良第一優先，你也得溫和善良才行……還有還有，天下沒有永遠和樂的家庭，別去求對方完美，你也別要求自己完美……美美高高廣廣的一棵不知名稱的樹，立在仁愛公園地下停車場入口幾步外，周圍小販多出幾個。榕樹群下的花枝丸頭與馬面大老闆、全糟老頭們半老徐娘們，轉眼走光了。中午又得自行找垃圾吃，老媽八成是喝卡布奇諾配義大利麵去了，當然，順便牽紅線也可能……一對衣著夠驢又一臉蠢相的年輕情侶漫步公園外人行道，一邊走一邊誇張做態的互摟或互捶，看樣子有說有笑。隔著馬路，從陽台上聽得到那女的矯揉無比的尖細嗲腔：你最討厭啦！花心啦！你去跟另外一個幸福好啦！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