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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夕陽

2012/12/02 06:00

◎李紀 圖◎唐壽南

1970年11月25日上午10時,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東京防衛廳的自衛隊廣場,切腹自殺。

這不是《憂國》的記述嗎?

我是第二天,在報紙讀到消息的。據說,事後當天的電視新聞就有特別報導。但是,窩居在租屋裡,沒有電視,也不看電視新聞的我,遲了一天才知道這個驚動的事件。

這一天,我一早就出去報攤買了一份報紙,因為被通知了小說稿件會在當天報紙發表。我習慣買一份報紙,看自己被登載的作品。那是一篇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臉紅的作品。說是青春過敏期的強說愁也好,說是青春腐蝕畫也罷,那是我文學青年時代的人生紀錄。

三島由紀夫帶著他「楯之會」的一些隊員,在一群自衛隊官兵面前,慷慨激昂地發表了對日本國家之魂的意見,出乎意料地只面對戲謔的笑聲,他拿起武士刀,像傳統日本武士一樣,進行了切腹儀式。這樣的事蹟,其實在他的小說《憂國》裡出現過。1959年發表的這篇小說,在1965年拍成二十多分鐘的三十五釐米電影。三島由紀夫自編、自導、自演,彷彿預示了他的人生。

三島由紀夫是我文學青年時代喜歡的一位日本小說家。他曾說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寫出一部傑作而在二十歲就死亡,那多麼奇妙!」這一句話。在我剛過二十歲不久,正嘗試小說寫作的心境裡,非常刺激。但當時的我,只是一位在報紙副刊發表了幾篇小說的文學青年,正在人生的路途踽踽行著。

我翻閱著買來的報紙,看了自己的這篇約莫五千字的小說,也讀了有關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的報導。回到住處,稍為整理,就準備到學校上課。那是一所在省城的大學,原以農業科系設置,後來加了文史,而成為綜合的大學。在那裡修習歷史的我,原來是不想念大學的人。後來為了文憑也不得不像一般人一樣。但竟日都耽溺在詩與小說閱讀與寫作的我,像是奇異而陌生的存在,隱身在課堂裡卻思索著自己的夢。快畢業了,例行的上課我從住處騎著腳踏車往返。這一天,我也騎著腳踏車前往學校。

心裡不斷翻攪著三島由紀夫切腹的消息。在學校教室裡,我沉思著《憂國》的情節,想像小說家的自殺儀式。決定自己的死亡,在生命正當燦爛之時,多麼不可思議!在諾貝爾文學獎被提名,與川端康成這位諾貝爾獎得獎人有相互鑑照的文學光采。究竟,他的美學是什麼?

這一天,我有一個午後的約會,從學校回來,把課業的文件放好就出門了。沿著租賃之處門前的道路,走向車站。等候我的是一位在國中任教的C,她與我同齡,已經大學畢業,投入職場。初識不久,還談不上戀人,但卻是談得來的朋友。我們相約去沙鹿看海,鄰近有一個港口剛啟用,稱為台中港,其實是在梧棲。

從台中往沙鹿,有公路局班車,也有客運,甚至還可以從台中火車站搭乘海線火車,由南往烏日、大肚,向西再向北,沙鹿是一個濱海的小鎮,與台中市有一條公路銜接。

遠遠看見等候在公路局車站的C,留著長髮的她,就像一般中學女老師穿著素雅,臉上不施脂粉,但十分白皙。看到我,臉上浮起笑容。她已經買了兩張票。班車來時,就可以搭乘。

沿著中港路,經過東海大學,從台中到沙鹿鎮上,大約四十分鐘車程。因為不是假日,車上的乘客不多。車行時,她從包包裡拿出話梅,給我,自己也在嘴裡含著一顆。並肩坐著,可以微微感覺到有一種女性的香味。十一月天,不熱,但身體與身體緊緊靠著,有某種異樣的溫度。

「三島由紀夫死了。」我把刊載我小說的報紙拿給她,並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什麼?」

她先翻了翻報紙的新聞版面,找到三島由紀夫切腹的報導,很仔細地讀著。然後,她翻開副刊,閱讀我的小說。而我,看著車窗外向後移動的風景,一些房舍交錯在稻田之間。有一些是住家、一些是工廠。平淡的田園在視野的流逝中,襯托著秋天的氣息。

一直到快要抵達沙鹿鎮上時,我都沉默著。而她,看完了小說,也沉默著。她總是這樣,靜靜地在我身邊,不太多話。

到了,我們下車。

這時候,秋天午後的陽光仍然照耀著。沙鹿大街兩旁的商店,稀稀落落的行人。沒有喧譁聲,但卻不是安靜的氛圍。我們在一家冰果室,叫了果汁,坐下來。

「就要畢業了,會離開台中嗎?」

C喝了一口果汁,淡淡地問。她知道我在台中停留的時間是不確定的。因為服役,因為就學,而在台中暫時居住。是不是會離開?如果離開了,兩人是否就會分手?我不知道。

兩人的交往時間仍短,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承諾。C並不是我的初戀,甚至還談不上戀情。兩人在一起,淡淡的情誼,不知如何發展。因為寂寞的緣故吧,為了相互的連帶而形成情誼,在友情與愛情之間。

我並沒有回答C的問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知道:C的心裡是在想,會為了她留下來嗎?C是一個溫順的女人,她不會把心裡的期待說出來。在午後的一個濱海小鎮,在一間小小的冰果室,兩個人就這樣,話語很少,但心裡似有許多問號。

收音機播放著台灣歌謠,帶有日本風味的嗓音,薩克斯風的低沉配樂,交織著慵懶午後的抒情。不知怎的,我的手伸向她的手,把她的手掌放在我的手掌。看著她的掌紋,並且用手指摩挲著。

「你的手很細潤。」C說:「是拿筆的手,是寫作的手。不是拿粉筆的手,也不是勞動的手。」

「是嗎?」

我笑了,她也笑了。

陽光逐漸柔和時,我們起身,付了款,離開冰果室,走向海濱的方向。我喜歡看海,從小時候就這樣。海像一冊書,無限寬廣的視野裡,有無限的祕密。

像一對戀人一樣,走在小鎮的街道,先是有些距離,然後並肩,然後我牽著她的手。

看到一間小旅館,就在距離海濱不遠的地方。我們停下來,駐足了一會兒,走進旅館。在櫃檯,要了一間看到海的房間。默默地走向樓梯,走上樓。打開門,一張雙人床,一個小化妝桌,一間浴室,一面窗。因為西曬,房間裡有些悶熱,一直到開了冷氣後,才逐漸涼爽起來。但是,為了遮蔽太陽光,必須拉上窗簾,只靠著燈光照亮房間。

「休息一下吧!」我逕自躺下來。

C默默地看著我躺下來,她走入浴室。聽見水龍頭放水的聲音,又停了,她從浴室出來,走近我,也躺下來。我看著身旁的她,她看著天花板。

我不曾跟C這樣親密過,連接吻也沒有。兩人躺在一張床,那麼接近。側過臉,C閉著眼睛,胸口起伏著,有一種身體的香味。小小的房間裡靜默流溢著。

三島由紀夫的臉,他頭上綁著布巾的影像,他的寫真集《薔薇刑》呈顯的身體語言;他的《金閣寺》裡那個口吃的小和尚的畸零情狀以及他終至放火燒掉隱藏著不德的美的金閣寺的行止;《切腹》裡,青年軍官因新婚未被邀集二二六事件,近乎政變,未受株連,仍然選擇與新婚的妻子殉死的情節。

新婚不到半年,三十一歲的武山中尉和二十三歲的夫人麗子,從初夜起就在肉體的歡愉中連帶著生命的愛與死。讓麗子決定追隨武山中尉的是精神的力量,是肉體相互包藏的力量,是三島由紀夫思想裡的日本魂魄,某種象徵性的美學。

在文學之路起步,發表了一些詩和小說的我,不能不說沒有從閱讀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感受到震撼。在1960年代末跨入1970年代初,越南戰爭的氛圍仍然彌漫著,相映的是嬉皮的叛逆風。留著長髮的我,有時在省城的街市還要為躲避警察沿街取締而憤懣不已呢。

B52長程轟炸機在台中清泉崗空軍基地起降時,龐大的機身發生轟隆的聲音,會讓人不得不抬起頭來仰望。像是一種巨大的毀滅力量,就從我們的島嶼飛向中南半島的越南戰場,又從越南戰場飛回我們的島嶼。假日的街頭,在許多酒吧的區域,從越南來到台灣度假的美軍穿梭。那景況好似《金閣寺》的庭園有美國軍人挽著日本吧女。只不過,女人換成台灣的女性。三島由紀夫讓口吃的小和尚,偷偷踢日本吧女一腳,日本戰敗的屈辱和口吃小和尚的自卑夾雜在一起。

我,在那暗澹的文學青年時代,在B52長程轟炸機的聲影籠罩下的省城,人生裡印記著異國傳遞的光與影。如今想來,雖已逐漸模糊,卻又可以感知。在三島由紀夫身上,不,在武山中尉身上。那種執意,也許也灌輸在心的心中。

伸手去牽C的手,她也回應著。轉過身來,兩人就這麼親密地擁抱在一起,感覺到心跳聲經由肌膚傳遞在彼此之間。C把頭埋進我的手臂,她的頭髮碰觸我的臉,髮香的氣息彌漫著我呼吸嗅聞到的領域。我撫摸她的臉頰,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並且吻她。

雖是對C的初吻,但是她並沒有抗拒,而是盡情地回應。她也用手撫摸我的臉,彷彿另一種話語,訴說著連帶與歡愉。

肉體彷彿有一扇門,當你開啟門扉或試著開啟門扉,就會有微妙的力量敝開那幽祕的空間,引導你進入那並非語言所能詮釋的世界。C把薄被單拉上來,解開上衣的鈕扣,露出胸口,側過身,拉著我的手去解開她的胸罩,並且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前胸,她的乳房在午後的室內的柔光下,發出一種誘引的磁力,吸住我的手。

我想起《憂國》裡,麗子在與武山中尉結婚後,感知了身體的歡愉,彷彿被磨亮的樣子。三島由紀夫在小說裡說麗子的身體白嫩又莊嚴,豐盈的乳房似乎顯示著不可侵犯的純潔。但容納了武川中尉的身體後,便成了溫暖的鳥窩。

但那樣的歡愉卻必須在最後一次的激情儀式後殉死。三島由紀夫的《憂國》,以1936年二二六事件的不成功軍事改變為本,引喻某種軍國主義的勤王美學,特別是其中的悲壯性。後來《憂國》竟預示了三島由紀夫自己的命運。虛構的小說,真實的人生。這又如何解釋呢?

面對著C的肉體,那氣息似乎為了撫慰青春的憂鬱而散發出來的,像一座森林,深邃的幽暗的情欲之路讓人不得停下腳步,而一路走下去。這樣一路走著走著,竟至靜靜地互擁著躺在床上,把午後當做夜晚睡著了。

醒來時,C剛從浴室出來,她裹著浴巾的身體站在床邊一會兒,走近窗子,從隙縫向窗外看了一下,然後回躺在床上。

「要不要打開窗簾,讓夕陽照進來?」她起身,逕自地把窗簾稍為拉開。

房間裡從暗淡轉為暈紅,光線柔和地照在床上,看著躺在身旁的她的臉龐,好像被夕陽化了妝一樣,顯現粉彩。

「可以嗎?」

我拉開蓋在身上的薄被單,想看看她裸露的身體,她不置可否,但是閉上眼睛,呼吸急促起來,乳房起伏著。她試著用自己的手遮住胸脯的重點位置,但我的手伸出去撫靠在她的乳暈。感覺照著夕陽的水梨,白裡透紅,但卻是柔軟的、溫熱的。

認識C是在一個書展,在一家出版社的攤位,因拿了同一本書而相視微笑。談了幾句話,離開展場時,一起走了一段路。附近剛好是一個公園,不約而同走進去,在人工湖畔的長椅,坐下來。交談後,才知道她是一所國中的地理教師。她與我同齡,但已從大學畢業,家就在省城。後來,假日時,她會來我住處。

她知道我寫了一些短篇小說,也知道我從島嶼南方來到省城的點點滴滴。每次來我住處,她只是靜靜翻閱我書架上的書,聽我播放的音樂。她知道我會離開暫居的城市。她知道我是在自己人生之途不務實的人。

只因為三島由紀夫之死?《憂國》的故事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他的切腹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我不禁為這樣把真實和虛構交織在小說和人生裡的小說家而感覺到沉重的一擊。究竟,三島由紀夫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殉死?是那麼重?還是那麼輕?生命的重疊在現實中浮現,更如何描繪?

夕陽從窗口滲透進來,以暈紅的光投射在我身旁的赤裸女體,像熟透的水果的乳房被畫家描繪在畫布上一樣美。然而,在《憂國》裡,武山中尉與麗子夫人在歡愉的情欲之後,相互殉死的故事,卻在美麗的悲劇裡訴說肉體與精神糾葛的張力。我與C躺在夕陽照進來的床上,沒有去看海,沒有等到夕陽從海面沉落,就又睡著了。不知道戶外的世界是何時暗黑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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