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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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什麼

2012/12/19 06:00

圖◎吳怡欣

◎湖南蟲 圖◎吳怡欣

有陣子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這個是什麼?」

專屬於孩子的迴圈,一層層揭開的無底洞。「這個是什麼?」她指著一張色卡考我,我說是黃色啊。「那黃色是什麼?」她又問。我指著色卡耍賴地回答說,就是這個。

又有紅和藍,共三原色,人類解構後總結出來所有顏色的組成要素。

忍不住上網查詢了教育部國語辭典,才發現幾乎萬物皆有定義。譬如黃色是像金子或向日葵的顏色。紅色是像鮮血的顏色。至於藍色,我所以為三種顏色中最漂亮的釋義:像天氣晴朗時天空的顏色。

直截了當,卻埋有前提。只是可能會引來更多追問:那「天氣是什麼?」「晴朗又是什麼?」

才明瞭,原來有這樣多的事與物,若規定只能簡單回答,給出明確的名詞如同「這是鉛筆」或「那是大象」,經常是僅得「我不知道」四字。

我知道月亮,但不知道蒙蔽著一層薄雲於是泛出一圈橘紅色月光的環暈,是什麼?我知道巷子,但不知道盡量鋪平的柏油上一個畫著黃線凸起強制車輛減速的障礙物,該如何稱呼?

花季上陽明山,一路雨霧像懸疑片拆解線索將人引入迷途,好不容易抵達竹子湖,看海芋,並流連路邊小販賣的各式吃食。土黃色一小包醃漬過的酸甜小果子,戀人說好愛吃這個,我取出一顆,咬得滿嘴微澀果肉,咦?好熟悉的味道,不就是裹著一層冰脆紅漿糖葫蘆裡面的那個……那個什麼?

鳥梨,戀人說,那個叫鳥梨。

戀人說了,我就記住。

騎車雙載去約會,戴上安全帽後,扣緊包覆住下巴的軟塑膠弧狀物,稱為顎杯。是在新聞報導因為其邊緣恐有割喉之虞,此後將全面移除時,才知道的。

知道的時候,已經要消失了。多像在電視螢幕上瞥見其身影的那隻「孤單喬治」老象龜。主播以平靜語氣報告,說牠得年約一百歲,過世之後,其物種便就此宣告絕跡。

也像曾聽過的一句風涼話。我說,真想知道世界末日會是怎樣的情景啊,瞬間毀滅殆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朋友說:「知道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了。」

是的,已經屍骨無存粉散成灰了,是還能知道什麼?

朋友多麼聰明,在我失戀時,經常要我去找他以及他兩歲多的女兒,且手段卑劣,電話鈴響接起來就是一句:「你給我出來!」我說不要,沒力氣,更沒心情,話筒就傳來可愛小女生的聲音說:「薯叔出來玩啦。」

只好就騎車去了。

起先實在沒有活動的能量,就待在他家客廳,照常盯著電視但看了什麼都不曉得,非常自閉。

朋友見狀,就喊女兒說:「去跟薯叔玩。」

「這個是什麼?」她爬著沙發過來,童言童語,指著我的手機問。

是iPhone,我說。「借我玩!」她一把搶過去,我說不可以!她就大哭了,搞得我手忙腳亂地安撫,都不懂為何要來受折磨。朋友在一旁冷眼道:「待在家裡太無聊了。」

只好就出門去了。

大學校園巡禮。鐘聲響,「這個是什麼?」孩子手指著天空亂揮。說,讓大家知道什麼時候上下課的東西啊,聽到這聲音就要趕快回教室,或是可以出去玩了。

「你這樣講她哪懂啦。你要說,鐘聲,就好了。」朋友轉頭對著孩子:「你會說嗎?鐘聲。」

孩子複誦:「鐘聲。」

走到操場,「那個是什麼?」因為隔著一段距離,「這個」換成了「那個」,她又指著爬竿架問。這次學乖了,直接說爬竿架。

「爬竿架。」她又複誦。

我們說了,她就記住。

但她記住還不夠,她要運用,要知道更多。她問:「那爬竿架要幹嘛?」

幹嘛?爬竿架是能幹嘛?就讓人爬的東西吧。

「你白痴喔!你去爬一下讓她看啦。」朋友說。下次吧,我說,我現在很虛。退伍都多少年了,全副武裝板牆很勉強攀過去,爬竿還行,但此刻真的沒有要示範的意思。

小孩是這樣的,容易擺平有時,倔強難搞有時。幾次一路吵一路鬧,要她往左偏向右,餐廳裡爬上桌子打翻飲料杯子碎一地,又在捷運車廂尖叫哭喊測試眾人耳膜韌度,軟硬兼施都無效,不知道究竟怎麼了,朋友和我都瀕臨崩潰境地。

這個是什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手指著吊環問她。她愣了一秒,像在猶豫是否要給這個鎮日看來頹靡、不是太有精神的廢物男人一個面子。一秒後,決定不給,繼續大哭。

不知如何是好,就擺爛。我說,你的孩子你自己管,這樣好丟臉我受不了,就跑到車廂尾端躲起來,一邊同情朋友,一邊羨慕孩子。

只有孩子,才得以這樣本能地任性吧?渴了餓了或是被擦肩的哪副凶神惡煞臉嚇到,有了直覺,馬上反應。他們是真正如張愛玲所說,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人生的人。對一個小孩來說,哪怕眼中是另一種規格的比例尺、哪怕為的都是構成人生此一幻詞,找尋的,仍是實際之物。

實際,卻又有拒絕說明的權利。問著「你哭什麼哭?」或「你笑什麼這麼開心?」都可能一問三不答。朋友還在車廂另一邊盡心盡力,想找出令她哭的那個「什麼」,到底是什麼。而我在這頭,則繼續思考虛無。

又豈只是思考,我根本就是過著虛無的人生,又沒法拒絕被關心、被逼問、被一通電話「你給我出來!」就走出自怨自艾的房間。

「什麼是失戀?」終於有一天,試紙般承受著各類侵擾的孩子,聽多了我和朋友的對話,跑過來問。

失戀喔,失戀就是失戀啊,就像爸爸媽媽有一天忽然不愛你,不要你了,都不跟你講話了,失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你不要跟小孩講這種話,她會怕。」朋友說。但她異常堅強:「我爸爸媽媽才不會不愛我,你不要亂說話。」老氣橫秋的口吻,世故得令人發笑。

還想進一步解釋,但不可能。只是忍不住在心底大聲稱是,因為她描述出最要緊的重點了。才不會。

以為才不會發生的事,硬是發生了。以為才不會離開的人,硬是離開了。一顆心倏然失衡失重,整個人跌進「才不會」與「竟然會」之間的落差懸崖中,那種感覺,你懂嗎?

「誰不愛你了?」

我怎麼可能,用名詞去描述一種狀態?好比我怎麼可能對你描述每次騎車通勤經過一處常有人正在除草的圓環,一聞到那濕暖濃郁的青草香,就滿懷的既欣喜又燥灼,重新憶起服役時那段常在除草的日子感受。

也好難,用名詞去說明一種信仰,或者失去信仰。孩子呀孩子,況且我說再多你也不會記得啊,所以沒關係的。

「為什麼有人要不愛你?」

你知道嗎,薯叔我也曾是秩序井然的一個人,固定週日晚上剪指甲,鮮少忘記吃綜合維他命。可是有一天,這一切忽然都不再重要了,忽然都零落失散了。我怎麼可能用名詞去對你說明愛情?甚至是最俗濫的「心痛」二字。

不用說明。因為你說:「沒關係,那我愛你。」

我指著孩子腳上幾個抓不停的小小紅腫,問:這個是什麼?那正是我在向她學習,著迷於各種可能名詞的時期。

「蚊子咬的啦。」她不愉快地說著,加補一句:「為什麼世界上要有蚊子?」

這個喔,我說:無解。「什麼是無解?」真是一點不令人意外地接過球馬上又砸回來。所幸這樣的躲避球遊戲我已經駕輕就熟,話鋒一轉就閃過了。你很討厭蚊子嗎?我問。

「討厭。」邊講手還邊抓。朋友斥責說不要再抓了,一邊苦惱歎氣,碎念起一大串實際得令人忍不住放空的細項:「買了防蚊貼片也沒什麼用。蚊子好像特別愛叮小孩?可是報紙不是說其實和呼氣的二氧化碳有關嗎……」

我則又開始思考虛無。為什麼要有蚊子?為什麼要有蟑螂?為什麼要有承諾?又為什麼要有背叛和離棄?

世界末日還沒來,所以知道的時候,就是知道了,只是寧可不知道。寧可像個孩子,求解而不求甚解──雖總是層層探求著,卻還不致碰觸到,任何也許很虛無的核心。

恍然大悟一場空般的虛無。字典裡查詢「什麼」所得到的虛無:泛指一般事物,亦表示不定或虛指的形容詞,例如──

那什麼也不是。

也上網查詢了「無解」,結果蹦出一小視窗擺了個標著黑色驚歎號的黃底三角形,附三個字:「找不到」。

這下真是無解了。但我還是想對朋友的小孩無理取鬧地說一句:「別管蚊子了啦,反正我愛你嘛。」

儘管她很可能因為又找到個什麼更有趣的東西,分了心沒聽到,只問我:「這個是什麼?」

總有些什麼,我將永遠無法回答。比方說,曾經遇見某人,在彼此什麼也不是時,就深深愛上對方。

而這類之外的所有,我都願為她一一指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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