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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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 平的 歪的 直的 〈中〉

2012/12/25 06:00

圖◎達姆

◎陳思宏 圖◎達姆

小禿禿跟他坐在田邊,手上都是英文單字卡。他發現,小禿禿的禿頭,是她自己造成的。小禿禿專心讀書的時候,只要一皺眉,右手就會抓頭皮,手指纏繞髮絲,用力扯下一撮頭髮,往嘴裡送,細細咀嚼,吞下。夜晚的菊花田裡,只有燈泡滋滋跟蚊子嗡嗡。頭髮被手指用力從頭皮上剝離,會發出細微但悽厲的撕裂聲,迴盪在花田裡。最讓小粒不舒服的就是咀嚼頭髮的聲音,牙齒慢慢磨髮絲,從他手臂皮膚上拉拔一堆雞皮疙瘩。但幸好蚊子多,手臂上的疙瘩跟蚊吻並置,小禿禿應該看不出來。

期末考前,小禿禿搬了兩張凳子,與小粒一起坐在田裡準備隔天的考試。兩人一起吃著愛玉,互考公式背誦。突然,小禿禿的爸爸,從農舍裡走出來。他手上一瓶酒,逼近小禿禿,那父女的身體距離,太近了,連小粒都察覺到了什麼。她爸爸從口袋拿出一罐萬金油:「妳不是在找?在妳被子下。早點睡。」然後看了小粒一眼,走回電視聲響轟隆的農舍。

小禿禿把手指用力地戳進萬金油,挖出一團白色膏狀物,直接往身體、頭皮大面積塗抹。他也跟著照做,萬金油引爆眼淚,整個花田嗆辣彌漫。

「我這麼認真讀書,就是要趕快離開這裡。愈遠愈好。」

一把沾有萬金油的頭髮,被送進小禿禿的嘴裡。

期末考成績公布,一切彷彿回到過去,小禿禿全年級第一名,幾乎每科都是滿分,小粒緊隨在後,娘娘是第三。導師問:「要不要換座位?」他看了前座的娘娘一眼,坐他後面很好,很多不懂的都可以問他。娘娘作文很厲害,也會把散文小說塞給他讀。他常教坐他後面的HBL功課,HBL會帶好吃的鹽酥雞來給他。他於是微笑搖搖頭,坐這裡很好。籃球教練問:「我們暑假也會密集練球,下禮拜一我在球場等你。」他沒搖頭也沒點頭,但心臟在胸腔裡快速地抖動,這是他的身體在說不。同學們又來跟他說話了,喚他大立,但他不太答話,只是一直說謝謝。

一切,都還是平的。他自己,還是歪的。當小粒的日子,其實不太差。

暑假的第一個週末,媽媽回來了。她說,有文件要給爸爸簽名,爸爸終於同意簽名了。「我們一起去看爸爸。有你在,他一定會簽下去。」他發現媽媽的話語不同了,流利許多,而且有島嶼南部的腔調,整個人長胖了一些,臉上有笑。

「我的工頭,好會煮飯!下次他跟我一起回來,煮飯給你吃,好不好?」

他記得媽媽乾瘦的模樣,現在她這樣很漂亮。小時候,他跟媽媽去麵攤買麵,麵攤老闆一直說:「台語也不會?國語也不會?」然後轉身去跟顧客大聲說:「越南買來的查某,烏墨墨,無水。」媽媽或許聽不懂,但他都聽得懂。其實老闆明明覺得媽媽很水,總是盯著媽媽的胸部跟屁股。那陣子爸爸還算正常,偶爾會帶他跟媽媽上麵攤吃晚餐,後來才發瘋。

他跟幾個歪掉的同學,約在媽祖廟口吃東西。HBL炸了一堆甜不辣,小禿禿帶來親手做的檸檬愛玉,娘娘煮了一鍋綠豆湯,他什麼都不會,就負責吃。暑假的下午,媽祖廟香客稀少,金爐冷清,HBL的媽媽在攤子旁的躺椅上打鼾。他們坐在石獅子旁的階梯上,吃著聊著。

「好想休息一天不賣鹽酥雞。」HBL說。

「我超想一天不用巡花田。」小禿禿說。

「我想到還有暑期輔導就想吐。我好想偷溜去台北。我們以後一起去台北上大學好不好?」娘娘說。

他想,原來,這小地方真的跟夏天一樣悶,歪掉的,都想離開。或許,在這裡被看成歪的,在外面那個世界,根本不是歪的?

他大口吞下冰涼的綠豆湯,體內築起冰庫,但炎夏仍在皮膚放肆。遠方,都是平坦的農田,平坦的房屋。他說:「跟我一起,去看我爸好不好?我跟我媽坐火車去。跟我們一起去好不好?就一天。」

一陣來自遠方的涼風直往媽祖廟吹來,HBL的媽媽轉醒,金爐再現火花,廟公午覺醒來,對著石階上的幾個孩子大吼:「不可以在這裡吃東西!」

大家收拾食物的時候,都沒說話。但彼此都知道,小粒的邀請,大家接受了。

「去哪裡看你爸?之前有謠傳,你爸在瘋人院。」小禿禿問。

他凝視著小禿禿,陽光斜射在她臉上,禿禿的頭皮發著光。他在她臉上,似乎看到了一些立體的陰影,但,他不確定。那陰影,一下就消失了。

「不,是監獄。」

三、直的

那條公路,從視線的最右邊,一直延伸到視線的最左邊,無盡頭,完美筆直。

一大早,小粒、小粒媽媽、小禿禿、娘娘、HBL在火車站等車,大家都沒睡好,床舖上鋪滿忐忑和興奮的針,整夜輾轉。這個火車站非常簡陋,連個售票口都沒,站名標示破損,月台布滿坑洞,只有最慢最慢的車次,才會在這裡停靠。慢車停靠後,也鮮少有人上下車。

這天,一位越南媽媽,帶著四個國中生,搭上了早上的第一班車。查票人員過來售票,小粒媽媽堅持幫所有人付車錢:「你們照顧我兒子,我要謝謝你們。等一下到了以後,我們進去,你們在外面等一下。我們看完他爸爸,一起去吃冰。」

火車在島嶼中部平原上緩慢前進,一路上經過的稻田風光,其實跟他們家裡附近的田野很類似。但這幾個國中生很少出遠門,雖然搖晃的火車催促睡意,大家還是盡量醒著,默念每一站的陌生站名,觀察上下車的人們。火車駛入繁華都市,人們身上的衣飾入時,儀態世故。兩位棕髮白膚的外國人上了車,以遙遠的語言交談,學了那麼久的英文,這幾個國中生都把耳朵擴大成集聲筒,卻發現一個字都沒聽懂。

「我都聽不懂。」小禿禿吐舌頭,小聲地說。

「說不定根本不是英文?」娘娘說。

「說不定越南文喔?陳小粒,你翻譯啦。」HBL看著小粒,眼裡都是笑。

火車上,小粒發現每個人都不同了。小禿禿戴著夏天草帽,一臉清秀,手不再抓頭髮。娘娘不再偷偷看著他,視線的焦點落在很遠的地方。沒有油漬的HBL很可愛,酒窩很深,很愛笑,原來是個開朗的女孩。

火車慢慢駛離繁華城市,往郊外去。這是每一站都停的慢車,速度緩慢。一離開都市,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小粒醒著,他好怕坐過站。窗外不斷經過破敗的鐵皮屋廠房,遠方的天空,有幾架軍機在飛翔。就要見到爸爸了,他該跟爸爸說些什麼呢?

記憶中,爸爸就是個安靜的農夫。爸爸身材矮小,右腿有點跛,很少說話。爸爸種稻,稻穗金黃飽滿時,黝黑的臉上有淺笑。一家三口跟親戚、鄰居不太來往,只有爸爸的兄弟偶爾上門來泡茶喝酒。那些叔叔伯伯們,常用一種小粒很多年後才了解的歪斜眼光,看著小粒媽媽。

他記得,爸爸開始發瘋的時候,是他升國中的夏天。奶奶過世,治喪費用由兄弟們一起分擔,但爸爸的兄弟堅持,爸爸必須全部負責,因為買越南新娘的錢,是奶奶生前出的,其他兄弟討老婆,可沒讓家裡出一毛錢。然後是分家產,平時一起開心喝酒的兄弟,遇到金錢時刻,開始砸碎酒杯,抓彼此的衣領,扯開童年瘡疤。一群人吵到鄉公所,調解失敗然後繼續調解,全都只為了破敗的三合院祖厝。調解結果出爐,兄弟們都想要現金,祖厝草草賣掉,各自分得現金,但沒人要領祖先牌位。最後,爸爸把祖先牌位請回家,開始規定媽媽依俗祭拜。

某天,媽媽祭拜祖先的程序沒有完全依照爸爸的交代,爸爸大腳一踢,地上熾熱的金爐往媽媽飛過去。

從此,爸爸不再是安靜的農夫,口中不斷發射穢語,肢體暴力。爸爸打媽媽,邊吼著:「攏是妳!攏是妳!」

每次暴力時刻,他都被爸爸反鎖在房間。他只能從母親身上的傷痕,推測那是拳頭陷落,這是爸爸的腳印。

國中開學那天,爸爸不見了。他丟下農事,把家裡所有的存款都領光,沒再回來過。

再聽到爸爸消息時,他人已經在監獄了。警察說,他殺了人。媽媽聽了一直哭,打電話回越南,對著電話嚎啕。但他沒有哭,他愈長愈高,身體愈來愈強壯。他腦中一直有個影像,爸爸越獄回來殺他們母子,但他現在已經比爸爸高壯,他以前被反鎖的房間,門已經被他拆了。

終於到站了,一群人伸懶腰、打呵欠下車,睡飽了,參觀監獄去。

是個小鎮,媽媽這時才說,跟工頭約好了,會有車來接他們。不然還要叫計程車,浪費錢。他們在車站附近買了冰涼飲料,跟著媽媽,離開車站,走過安靜的小鎮,到公路旁等工頭來接他們。

媽媽拿起手機,撥電話給工頭,沒人接。試了幾次以後,直接轉語音信箱。媽媽揩抹額頭汗珠,緊張地說:「面會時間有規定,不要遲到啊。不過還好還好,我們提早到很多,還有時間。」

他們在樹下等待,一條筆直的公路無限延伸,車輛呼嘯,柏油路在豔陽下熱氣蒸騰。媽媽焦急地看過往車輛,尋找一輛卡車。工頭跟媽媽說,今天會到中部送貨,順便接他們去監獄,很順路,就約在火車站走出來的公路旁,到時用手機聯絡。

他凝視著直直的公路,往右邊或者往左邊沿著公路一直走,會到達哪裡呢?會不會路的盡頭,就是監獄呢?會不會是,他們想去的地方?但,他們想去哪裡?

「阿姨,我好渴,我的水都喝光了,我可以去這裡面找看看有沒有便利商店嗎?」小禿禿指著公路旁的廠房聚集地說。

「好好,你們一起去,我在這裡等工頭。不要太久喔。」

幾位國中生,一起走進小鎮的廠房聚集地,入口有個毀損的招牌,字塊脫落,上頭只剩「業區」兩字,之前應該是某某工業區吧。頂上藍天,有好幾道筆直細長的雲朵,幾架飛機快速飛過。

工業區裡,有數十家大型的鐵皮屋工廠,但毫無機械噪音,一切皆靜。蔓草雜生,大型機器被丟置在廠房外,幾間廠房的鐵捲門甚至沒關,像是張口的怪獸。從外面往廠房裡探看,黑暗闃寂,彷彿一踏進去就會被黑暗捲走。地上有大塊黑色油漬,空氣中有種乾澀冰冷的機器味道。一個人都沒有。

「這裡根本不可能有便利商店啦!只有鬼吧。笨蛋才會在這裡開店。」HBL說。

「怎麼這些大工廠,全都空空的?」小粒問。

「都搬去大陸了吧。我媽之前在襪子工廠工作,本來想說就這樣做一輩子,但突然,所有的老闆都跑去大陸了,所有的歐巴桑都失業了。」娘娘說。

他們在工業區裡遊走,廢墟裡,時間遲滯,炎夏似乎被關在工業區外,氣溫下降許多。大家都有種冒險的感受,彷彿鬼怪正從那些破掉的窗戶裡,窺看他們。地上有一堆針頭針筒,還有垃圾焚燒的痕跡。

「我們該回去了吧?我媽跟工頭應該在等我們了。」小粒催促大家。其實他此刻並不想離開,他根本不想踏上那條直直的公路,他不要去監獄見爸爸。這裡很好,好像漫畫裡常出現的平行時空,他們來自的那個鄉村被拋在外頭,在這個嶄新的世界裡,沒有人可以找得到他們。

他們決定賽跑,看誰先回到公路那棵大樹下。先摸到小粒媽媽的人就是贏者,每個人都要請他喝飲料。他們開始在工業區裡奔跑,跳過傾頹的招牌,閃過死掉的機器,腳步聲、笑鬧聲在廠房裡迴盪,工業區裡的鬼都被他們嚇跑了,他們占領了這裡。小粒摔倒了好幾次,他的世界是平的,他沒辦法像其他人可以彎曲抄近路,只能找到工業區出口跟自己身體之間一條最直的路線,往前奔跑。

突然,所有機械甦醒了。

從很近很近的地方,傳來機械引擎的轟隆聲響。

強大熱風來襲,鐵皮屋發出低吼。

被藤蔓綁住的怪手發出聲響,生鏽的紡織機開始轉動。

奔跑中的幾位國中生,本能催促他們快速離開工業區,加快了腳步。小粒被地上的廢棄物絆倒了,他聽見所有人都在尖叫。那些尖叫直直往他射過來,但他爬不起來。

機械聲急速逼近,廠房顫抖,他試著爬起來。

炸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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