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9】 最好的舞伴

◎林巧棠

小時候因為想飛所以學芭蕾，還以為跳舞就是要用一輩子的時間與地心引力對抗。至少在認識地板、認識現代舞之前，我是如此深信的。

夏日的午後自桌上的小寐醒轉，意識朦朧中依稀記得該去拿回半小時前洗的衣服，手臂上還印著瀏海的淡紅色痕跡。半瞇著眼，我趿著拖鞋趴噠趴噠走向宿舍洗衣間，正要進門的當下就被門檻狠狠絆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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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我只知道自己從地板上坐了起來，磁磚冰涼的觸感還在腹側徘徊。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和碰撞聲，也沒有下意識衝口而出的叫喊，只有右手略略發紅的印子和鼓鼓的心跳提醒自己剛才跌了一跤，似乎還在地板上滾了一圈。

地板之所以對我這樣好，或許是由於我和它已經成為朋友了吧。

排練室裡每日長達六小時的練習時光，舞作裡最難的一套動作是模擬人被世界束縛的過程。舞者們背裡面外，圍成圓形靠緊彼此，假想困住自己的是一張透明而堅韌的膜。在憂緩沉傷的中提琴旋律裡，我們拚命尋找任何一線可能是出口的微小隙縫，奮力拉扯：跨步、蹲伏、旋身、扯腰、彈腿……一連串動作中最難的不是後翻或騰躍，而是向外掙扎後精準地「坐」回地上的原點，完美填補圓形的缺口。

幾個月下來，舞台上我最好的伙伴竟不是其他舞者。起初我和地板處得不大好，它待我的方式彷彿是上輩子結下的冤親債主，要我這一世用青紫的傷痕償還。滑行的時候它滿布痘疤的臉和小腿過從甚密，耳鬢廝磨之後留下無數紫紅色的吻跡。最難熬的是冬季，無論暖身多久體溫總是輕易散失的1月，舞者們赤裸的雙腳在木地板上一踩就是六個小時，腳底由暖而涼，由涼到冰，最後凍到無知無覺，還以為自己踩在巨大的冰塊上，疼到彷彿燙傷。

我總是在衝撞世界。排練室中的每一天，我總要耗費幾個小時練習跌倒，練習掙扎，練習無中生有，直到哪一天動作能夠嫻熟自然，彷彿那是生活的一部分。起初彎曲的手臂和僵硬的神情總是洩露我的猶豫，諸如此類的缺失可想而知地招來編舞老師一連串的喝止，以及無休無止的糾正與練習……在小腿浮現第三十六個瘀青之後，我和地板總算是朋友了。在我蹲伏、前撲的時候堅忍地撐住我的重量，再安妥地將我送回空中，一如人生中那些堅實穩固的存在。

或許是由於身體已然演練過無數種與地板接觸的可能，因此當我在毫無預警之下狠狠跌跤，最可能受創的膝蓋或手肘反而丁點痛也感覺不到，還能在翻滾一圈之後隨即立起上身，臉上的神情彷彿及時逃離一場噩夢。無論跳舞或不跳舞，衝撞世界時我永遠是一個人，也永遠不是一個人。●

【評審意見】

生存之道

◎廖玉蕙

舞者的告白，細說舞動人生中與地板的衝撞與耳鬢廝磨經過。練習跌倒、練習掙扎與練習無中生有，一如與生活尋求和解的生之歷程的翻版——僵硬、猶豫、招致喝斥，然後糾正、練習，蹲伏、前撲時的堅忍，作者自然且成功地以舞台諭示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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