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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愛情仨 (3之3)
圖◎潘昀珈
◎周紘立 圖◎潘昀珈
三、女聲
母親愛看歌仔戲的程度真教人不可思議。
她發現再也不必死守電視，照著電視台的節目表鎖定公視或地方台，只要連結上網，谷歌鍵進關鍵字，上萬條目錄分成幾百頁，戴老花眼鏡的眼睛看到脫窗都沒問題，但她常常看得眼眶紅潤，彷彿身歷其境，負心郎陳世美或者超炫《白蛇傳》的白娘子都能觸動她心。故她要求你，每晚幫忙替她找點消遣，自父親離家、自辭職之後，她的作息一片空白，她要求你今晚「唐美雲」，明天「孫翠鳳」，後天「郭春美」地搜尋，清一色的女扮男裝，聲如洪鐘，低穩而粗獷。
這年代性別要錯亂，男相女身、女相男身，回到混沌太初，無有性別的原始。
可你母親看不慣歌唱選秀節目的參賽者，偽娘者稱「ㄎㄚ仔」或「啼雄」，全是貶抑詞，唯有MAN女她會讚歎低音下得去、高音軋得上來，唱歌足好聽。難怪楊麗花從前每晚在台視的歌仔戲，母親錯過一集視為大憾，遊覽行程裡的紅頂藝人秀讓她倒盡胃口，抱怨兩百五的門票不值花。她端正戴起老花眼鏡，鏡框周圍羅列閃爍爍的假水鑽，喇叭流洩出唐美雲的歌聲，她視線聚焦全螢幕後的馬賽克畫面，不知哪句唱詞、哪個出將入相的動作，頓時她刺眼線久未落淚的雙眼水泡泡的。
那樣脆弱的樣子，你只有在母親不定時爛醉的時刻方能看見。
在華西街上，那些陽春招牌底下的不透光玻璃隔音門後，一盤水果拼盤，一打台啤，她搖頭晃腦沉浸在小姐執麥的普通歌聲中，一逕的好，三人座塑膠皮沙發上，兩個與她同等年紀的女人一個坐檯費三百，負責倒酒、催酒，奇摩子啵亮時點首練習不下百次的閩南語歌曲，技巧低的上不了檯面。你在旁邊觀察著母親，她的臉是害羞的紅，從面頰緋至耳垂底，分不清是高興抑或悲悽，她完完全全將自己投射進由白底漸藍的歌詞裡，再飲一印有香吉士商標的玻璃杯的嗶液，竄升的金粒子滑進她的食道，逼嗶啵啵的，悉數再從眼睛化做鹹鹹的兩條淚，物質不滅，你實在受不了，外頭的天光應該就要大亮了。
母親哭著喊命壞到了底，生活沒意義。
她看了看你，再環顧身旁兩位Lady，不，是歐巴桑，泣訴你是如何無用，就像你的父親，轉調機車龍頭，道路不再指引歸途。坐在你對面一個套七分短褲，腳掌晃蕩著粉紅拖鞋的短髮女子，嘴角叼著一根菸，白白的菸絲從鼻孔對外換氣，她的聲音大得離奇，幾乎要把那卡西小姐的歌聲壓滅地：「真將才哇！」指涉的對象是你。
嗑瓜子的外婆靠近你的耳朵：「伊叫阿嫂，親像一個查甫哩。」
阿嫂的丈夫癌起來之後，身體就一路敗壞下去，死在醫院時不過四十幾。男人遺留一間大坪數的不動產，以及七位數字的銀行存款，足夠生活無虞，出入代步都招Taxi，加上無子嗣，她的時間裕如，不是在搓麻將的牌桌，就是在前往牌桌的計程車路途上。她與你的母親就在梧州街的賭博間熟識，兩個人的婚姻都有問題，談起話來格外投緣，於是日後每回你的母親相招喝醉爛如泥的約會，席間總能看見阿嫂的身影，彷彿一塊穩當的石頭，翹著二郎腿兼抖腳，查甫體地在旁充當保鑣與軍師。
友好、親暱，還是同病相憐，使得眼前的兩個女人互相支持、安慰。
她把頭倚在她的肩膀，她的手掌覆蓋在她後腦勺的髮，像愛撫一隻受傷的貓。
別哭別哭，母親依舊淚眼婆娑，盡情倒出兩潭水池量的眼淚。
像母親呆愣於電腦螢幕前，唐美雲是個窮書生，孫翠鳳是隻人獸戀的精怪。前者赴京趕考，寒窗苦讀十年天下知，一身紅底牡丹花袍子，烏紗帽的兩翅款款翩飛，一個箭步一個滿懷，含辛茹苦的影子情人終成枝頭鳳凰；後者為營救寺內丈夫，吊起鋼絲，凌空十幾公尺，一句公子，天際便洋洋搭跨一道消防車水柱，水漫中正紀念堂，台下的觀眾全穿鵝黃輕便雨衣，好多小玉西瓜，你笑。你也想，這樣的畫面竟令母親垂淚再三，拜託你back時間軸，回去回去，眼睛好再生水波。
「阿淑看歌仔戲看到凍憨去呀。」外婆嘲諷地說。
你卻促狹地想起童年，你尚未明白情欲本質，母親從廁所開啟小縫隙，探頭喊你去 仔店幫忙買圓滿意衛生棉，小小的四方體，展開後擁有兩隻薄透的翅翼，以不被發覺的狀態棲息於內褲中央，等待血染成蝶，它再也不是一隻白鴿，飛不起，只有打包進垃圾桶的命。而你以為，無論是唐美雲、孫翠鳳，抑或是阿嫂，她們在父親冷落母親的孤獨歲月中，竟負擔重責，悲傷的情緒導致錯亂的經期，已屆更年期的母親，透過她們在無窮重複的日常裡，盛載著你母親不定時自體內噴薄而出的穢血，輕輕地擁抱，在軀體最最私密的地方，親吻並且療癒，使痛不痛，代替母親竄改男性歷史，唯有女人體貼女人，在那一道裂縫，注入溫暖的愛意，好緩衝在外流連花叢不歸的父親的缺憾。
母親揩拭隱隱約約的眼淚，笑笑央求你：「不然等等繼續來看郭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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