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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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逆旅

2013/03/31 06:00

圖◎蘇意傑

◎林文義 圖◎蘇意傑

他們規範命定的律則,要我們從誕生到老死依循、馴化;如若膽敢違逆,必將粉身碎骨。社會,是如此這般地以教育、輿論牽引我們,在看似平靜的水面,底下卻恆是暗流詭譎。

他們定義人之所以為人的制約,以空泛的道德以及某種謂之「善意」的謊言、辯稱是「大眾的利益」,事實上是為了鞏固極少數人懼怕失去的權柄和財富之累積的,虛無。

法西斯主義。幽靈般地晃蕩、飄浮人世,一直不曾消逝,只是更換了一件更華麗、新潮的袍子(纖維緊密底層深藏虱卵無數?),馬克斯.韋伯必得承認一生虛度。資本主義終究凌越他的理想思維,烏托邦只是子夜幻夢,沒有,從來就不曾有過;資本主義替代了法西斯主義,表相溫柔、典雅,內在實質殘酷暴虐。

冬寒還停留在3月底的中歐。暫別台北的春暖晴日彷彿初夏降臨的錯覺,以為瑞士同時應是繁花似錦,草葉綠郁,怎知冰雪未歇……

蘇黎士湖畔,鴿群如毛線團緊偎相互取暖,瑟縮顫抖地排列,望之猶若一簇待開的鬱金香球根。我在傘下,冷雨濕濡,一身寒氣;幾疑自己就是一隻飛越九千公里,試圖尋求春暖的陌路候鳥,卻誤認地降落在更冷的極地。

逆旅?我對自己說。蘇黎士湖煙雨淒濛,水墨綠,人蕭索,只有緊偎取暖的鴿群們咕嚕對話。不諳鳥語,否則我會感同身受地向牠們抱怨:怎麼春天還是如此冷冽?德語區的鴿群若通人語定會嘲笑我這來自東方島國的候鳥,用著頓挫有致的德話答我:笨拙的樂觀主義者!你在暖烙的旅店被褥裡甜睡時,應該知道蘇黎士湖畔眾樹及城樓瓦間都凝駐著早霜。

見過拂曉時分的早霜嗎?薄脆的水晶、瑩潔的銀片、針狀的凝露……留存未忘的少年記憶像彼時炙烈的顏彩與畫紙;冷杉林之上的眠火山岩岬壯麗如羅丹的雕塑,雄渾儼然「加萊義民」、堅定猶若「沉思者」。這是同居室友的形容,雖說他就讀的是志趣相符的美術系,後來如願地遠行巴黎六年,而後卻全然放棄了最初的美術專志,據說是被南部世家的兄長召回,參與家族豐厚的食品製造事業。

還作畫嗎?二十年後重逢,我問說。

收藏畫吧。他沉定回答,沒有憾意絲毫。

從前的畫呢?再問他大學及巴黎時期。

早不知去向。他示意我桌前套餐趁熱吃。

沒有遺憾?我頓覺惑然地,還是不放棄。

巴黎六年居留,你才會真正清楚自己;多少的藝術家,成千上萬……一幅莫迪里亞尼就潰敗你所有原初熾烈的意志。他回話很肯定。

哦,這樣。我必得同意他的生命抉擇了。

家族事業夠穩健,最近在中國大陸和越南、印尼都蓋新廠房;哪天來我辦公室,給你看看呂內.馬格利特、阿爾豐斯.慕夏、亨利.馬蒂斯還有你以前最喜愛的達利真跡。如果還耽溺在巴黎的畫家之夢,今天我依然一無所有。

這麼說來,巴黎六年不就是一次逆旅?

逆旅,說得好。現實,算我妥協了。

敬我一杯酒,而後他高舉雙手做投降狀。

不懂你何以如此頑強?以前不是這樣的。那請問,我以前是怎麼樣呢?印象中的你,諸事樂觀其成,總是擅於稱美友伴的行動與決定,何以在此關鍵當下,你卻逆向而行?好,那請你明白告訴我,我逆了什麼向?你應該毫無疑問地站在我們這邊,而非有罪己之言。如果錯誤的是我們這邊呢?唉呀!就算犯錯,也要全力護衛自己這邊的人,別給另一邊見縫插針;你真的是不明白還是故意不了解呢?我這是為了你好,若不表態,你的朋友會愈來愈少哦。表態支持不公不義嗎?我做不到,我沒辦法。你不知道身陷困境,他們都說你反詰我們這邊就是向另一邊討好、輸誠……那再請回答我的質疑,我們不曾犯錯嗎?請問有沒有自我省思,有或沒有?看來你是執迷不悟到底了……告訴你,那一邊犯的錯比我們這一邊的錯幾近千百倍,比較之下,我們就算錯了也是微乎其微;你,還這麼固執、頑強。說吧,另一邊究竟答應給你什麼好處?好處,什麼好處?我只是說了真話……什麼真話,你這是違逆、背離。好!從今以後,我不屬任何一邊,我是自己。

多年前一次極其心痛的兩方對話。

夏炙午後旅店一樓咖啡座,大片玻璃落地窗外的日式庭園池塘,幾尾碩大的錦鯉相互爭食;低矮的桂花樹以及蒼勁的落葉松,幾株方竹青嫩著季節,下午茶的第二杯咖啡仍未啜口就因輕緩而逐漸暴烈地爭辯,不知何時冷去。

多年後春寒凜冽的蘇黎士中央大道的咖啡館裡,我和妻子挑選了一瓶義大利托斯卡尼紅酒,覺得酒液一定比咖啡更能驅寒暖心。紅寶石酒色輝映橡木長窗分開的珊瑚紅天鵝絨布簾,垂下的金色繩穗,有種節慶的喜氣,室內樂播放著馬勒交響曲:〈大地之歌〉。天清地寧的小日子,但願從此閒適地相伴歲月老去。

舉杯互祝幸福。我說:謝謝妳,帶我來瑞士旅行。妻子答以:沒想到是這麼冷冽的春末……我說,抵達就好。她說,還是要點熱咖啡,你看,甜點有司康、提拉米蘇,很迷人的。

冷雨不歇。紅色、黃色、綠色的輕軌電車緩慢駛過窗前,彷彿是60年代歐洲電影的場景,寧謐而悄靜。對街是家小小的花店,各色玫瑰、桔梗、鬱金香……隔著雨絲綿綿,分外的溫潤美麗。我應該買一束玫瑰送給妻子。意念一起即刻起身,妻子疑問何以?我遙指花店,她笑說待會相機留影就好:有心最重要。她解意地強調,要我坐回原位,遂打開相機檢視方才湖畔拍照所得;但見鴿群依偎取暖、霧雨蒼茫的蘇黎士湖一片濛白,妻子微歎光影蕭索難以美好。忽見巨樹困於狂風驟雨之間,猶若亂髮飄搖,天地蕭索卻黑白分明,未萌綠芽的濃密枝椏竟那般強韌地對抗風雨的襲奪……

往後,妻子為這無比頑強的影像留詩,題名:〈狂亂.寧靜〉,詩分四行――

只有風和雨在一起的時候

可以畫出這樣狂亂的樹的髮

只有我和你牽著手的時候

可以隨處置身寧靜的天與地

――曾郁雯

不朽的音樂劇:《真善美》。

喪妻的奧地利上校有七個兒女,實習修女瑪莉亞受命擔任保姆兼家庭教師,善歌的瑪莉亞最後成為妻子及母親。二戰方殷,納粹德國與奧地利結盟為軸心國,不願服膺法西斯體制的上校一家決定橫越風雪交加的阿爾卑斯山脈,逃向中立、自由的瑞士,生死交關的逆旅。

少年時代闇黑的電影院,不時聽見微微啜泣聲……是的,那是驚魂攝魄的一幕也是最為深刻的哀傷與感動的場景。納粹特務和奧地利軍警的嚴控與監視之下,逃亡前夜的大演唱會上,瑪莉亞沉定地彈起吉他的第一個音階,全家大小以著真情美聲唱起奧地利民謠:〈小白花〉,全場數萬群眾傾聽為之動容……小白花啊小白花,那般瑩潔而純淨,如雪之白,如山壯麗地開遍大地……這一家人深切明白,吟唱完這首歌之後,他們不是被法西斯政權逮捕就是必得永離衷愛的家園;再如何難捨,再怎般地離情依依,終究要告別這不公不義的故鄉。

故鄉彷彿他鄉,何時如此陌生、不識?

他們混淆黑白,搬弄是非;他們曾經有過遠大而亮麗的願景期待,許諾一個未來的乳蜜之地、理想、公義的家國藍圖……而後收割革命成功的豐美果實,竟發現原本的不義是那般地迷人魅惑;終於他們成為昔時他們最想打倒的那種惡質之人,變本加厲的黑暗泯滅光明。

他們不容異議,不懂尊重與傾聽。

他們決定以顏色標示忠誠,猶若為每一條狗植入晶片便於辨識血統、族群。他們年輕時誓言不讓喬治.歐威爾小說《一九八四》呈真於現今,此時他們卻樂於沉淪在小說從虛構到真實的心靈摧毀中,施咒高呼:跟我來!我是真理!我是道路!耶穌死了兩千年永難安息,十字架再沉重地釘衪一千次、一萬次……

純淨的人性在長夜裡,悄然哭泣;公義、真理是霉鏽在深井深處,那塊原本瑩潔之石,他們涸水取出,並且用那塊石頭猛砸自身。他們,是誰?也許就是你,就是我。在迷惑中逆旅,在虛妄裡吮吸罌粟毒液,全然忘情。

似乎是偏南的日內瓦,瑞士法語區。

南方疆域與法國隔著日內瓦湖一分為二的天然邊境,據說天晴時可清晰地看見終年積雪的勃朗峰;極富書寫盛名的萬寶龍鋼筆頂端的白色五角星就是以此峰標誌。

我們只見濃稠雲嵐,阿爾卑斯山脈群峰盡在霧漫雲綣的冬色深深處,不由然有些愁緒悵惘。陰霾、灰晦地從北到南,還是一次逆旅。千萬別讓天氣影響遠來的最初祈望。樂觀、積極的妻子說,我們就漫遊老城區吧;盧梭故居在那裡,看看他怎麼在此書寫《懺悔錄》。我笑答,懺悔之前,請先去喝杯熱咖啡吧。

大教堂硬實的尖頂鋪著綠色青銅瓦片直刺灰黯的低雲。如此冷冽的春寒3月底,上帝一定不敢外出,莫非蜷曲在華麗天家,點燃爐火取暖時刻,會靜心翻讀盧梭的《懺悔錄》嗎?聖父。聖子。聖靈。世人看不見的上帝可不可能伸出右手,食指中指併攏,為懺悔的哲人恕罪、賜福?畫上一記莊嚴、優雅的十字手姿?我彷彿幻聽到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上帝猶若我此刻寒凍顫抖地說:這春天怎麼這樣的冷?

感謝上帝恩慈。大教堂畔一家素樸雅致的咖啡館予我容身。古城區磊疊的石板路儘是得以讓旅人清靜的風景,未聞鐘聲脆響,方才瞻仰過的盧梭故居轉角赫然是半露天的兵器博物館,百年來槍砲、軍旗、刀劍……哲人書寫倦歇,如果外出散步瞥見衛城武器,思索何如?瑞士無戰事,軍人可租借給教皇守護梵蒂岡。

骨瓷盛裝的咖啡芳醇,再叫杯紅酒撫慰春寒如冬,難以預期的微鬱;其實與妻同行,天涯海角不論冷暖,只要有愛,逆旅亦然幸福。

人生若是。逆或不逆,都是最美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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