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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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離心帶 〈上〉

2013/04/29 06:00

圖◎王樂惟

◎韓麗珠 圖◎王樂惟

阿鳥曾經以為,多年以來重複地在阿了身上綑綁過的結,已把她固定在一個安穩的位置,就像把植物的根部埋在泥土裡,空氣的流動再也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可是療養院職員平板的嗓音戳破了這一點,成了一個破綻,留在阿鳥的腦袋,像土壤裡的養分沉澱、分解、發酵,成了一種不容忽視的物質。電話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帶著咄咄迫人的氣勢,她盯著面前響鬧的機器良久,終於把聽筒貼近耳朵,另一端傳來一把低啞的聲音,像發鏽的樂器拖拉出來的走調的音符。

「你一定失去了重要的東西,是嗎?」那男人說。

「你是收賣者嗎?還是兜售生意的人?」她已經接過太多這樣的推廣電話。

「我是執法者。」他說出自己駐守的區域,還有執法者編號。「最重要的是,我已經站在你的門外,請你立即把門打開。」

阿鳥看見站在大門後是一個像玻璃那麼容易破碎的男人,她從經驗裡知道,那樣的人一旦碎裂,在撿拾碎片的過程裡,必定容易被割傷。那男人掀動了兩片乾燥而發黑的嘴唇對她微笑,她不由得把門再拉開一點點,就在那時候,執法者果決地亮出了他的工作證,那純熟的姿態,顯示過去許多年來,他已經習慣如此闖進各種私人住宅裡。阿鳥讓他占據屋內唯一的椅子,但他只是蹲下身子,在一道蜿蜒的零碎物件之前,把手像伸進河流那樣,掬起飄浮在上面的髮插、肥皂、襪褲、上衣、裙子、記事本、電腦、鏡子等阿鳥隨身的物品,拿在手裡掂量,搖晃,甚至湊近鼻端,使她生起了被檢視隱私的厭惡,然而,他的工作證和一絲不苟的態度,又令她想到,街上每一個途人,都有被巡守的執法者截查的可能,而在邊境的口岸,人們被扒光了衣服,以搜索身上是否帶著違禁的藥物,如果羞辱感是每一個人必須履行的義務,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像看守豢養的動物那樣,馴服自己的不忿的念頭。

「你要找的東西,並不在這裡。」她先吸進一口氣,確定了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從她的肚腹迸發出來,才讓那樣的說話溜出自己的嘴巴。

執法者從手裡捧著的雜物之間抬起頭來,以一種誇張的驚詫表情把臉伸展開來說︰「明顯可見,那個已經失了蹤的人,並不在這所房子裡。」他沒有說出,他能肯定這一點,只是因為屋子裡並沒有任何失蹤的氣味。受傷之後,他對於自己的鼻子便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我在尋索的是,到底一個怎樣的人,才會任由失蹤者消失了去向。」他說。

執法者的話就像某種腐蝕性的物質,熔蝕了阿鳥的心智。

「誰都知道,他們總是在沒有人覺察的時候,失去了影蹤。」她說︰「而且,即使是執法者,也沒有權利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不由分說地進入別人的房子。」她的聲調冷峻而鎮靜,像冬日清晨裡一把鋒利的刀刃,具有割斷人們喉頭的力量,如同以往每一次,當她慣常的思考方式無法運作,便會表現得跟一個機智的人無異。

「你們當然不會理解箇中的因由,做為一個怠惰守法者的最大得益就是逃避思考法紀,只要循規蹈矩,生活就可以如常地混下去。」執法者胸有成竹地冷笑起來,那笑容令阿鳥想起,遍布在街道上的,常常以遊蕩者的姿態巡邏的執法者,臉上頻繁地出現的驕傲與不耐煩,她忽然領悟,夾雜在其中,一抹不可解的複雜神情,原來是無可奈何。

「那麼,尋找漏洞、利用漏洞,甚至成為漏洞本身,就是執法者訓練有素的精要嗎?」令阿鳥驚訝的是,她竟然投入了反對者的角色,雖然她並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欲。

「只有熟悉法紀的人,才能從中得到好處。」執法者盯著彌漫在空氣中的塵埃,眼神卻恍惚了起來︰「起碼,從這個角度去看,世界是公平的。」他的聲音出奇地輕,彷彿從遠處的山谷傳來。阿鳥終於忍不住以盤問者的語氣提出質問︰「實在,你也已經失去非常重要的東西了嗎?」但那並不是疑問,而更近於肯定的句子。

這喚醒了執法者逐漸渙散的注意力,他把目光再次集中在她身上,以一種始終不放過任何線索的執著︰「與失蹤者比較,遺失者的數目不遑多讓,那些檔案,把資料室的牆壁密密麻麻地鋪滿。他們不是遺失了丈夫、父母、情人、妻子或子女,便是失去了他們曾經熟悉的自己。」他連忙補充說︰「當然後者從未報案,但可以想像,這類案件多不勝數。」

「而那批已經報案的人,他們到達執法大樓,草草地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事情,便回到自己的家,開展一種新的生活,他們就像那些被搶劫後不願緊記歹徒的臉容,墮海後不願扒撥四肢,或被困車廂的時候,缺乏力氣爬到安全地方的人,把肩上的責任,全都推到執法者的頭上去,使他們筋疲力竭。」忽然,執法者卻想起他進行遊說的目的並不在於抱怨,他只能把話題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沒有任何數據可以清晰地指出人心在什麼時候開始改變或改變了的究竟是什麼。」他的眼睛便亮了起來,像兩扇剛剛拭抹了的窗子︰「但每一個在執法大樓待上一段時間的人,都可以嗅到那種不尋常的,危險將要迫近的氣味。」他其實並不知道,別的執法者是否跟他抱持著相近的想法,但他還是堅定地指出了這一點。

「難道你從沒想過,某部分的自己,不知道是哪一部分,也難以確定那部分有多大,很可能已經在某個地方丟失了?」他緊盯著阿鳥的臉,希望在那裡能找到一點能透露想法的痕跡,但她只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別的人很可能會認為這是危言聳聽,但你跟他們並不一樣。」他饒有深意地看著她︰「對於快要忘掉失蹤親屬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及時的警號。」他看到阿鳥的身子似乎抖動了一下,不禁得意起來。

「難道你從沒想過,在某個層面來說,我們很可能已經失蹤,卻沒法被記錄在案,沒有人會發現,失蹤者和遺失者的數目,竟然如此眾多。」他壓低聲線說︰「為了避免成為沒有面目的一群,我們必得組織起來。」

對阿鳥來說,執法者沙啞的喉嚨是一部早已失去音準的鋼琴,從那裡發出的旋律,不斷干擾她的節奏,但她還是耐心等待,就像音樂會上心不在焉的聽眾,保持禮貌直至音樂停頓的一刻,雖然她從沒法弄清,遵守禮儀的規則,除了免卻各種麻煩和可能出現的禍害,還有什麼更具體的意義。

直至她確定他的嘴巴已經閉上,她再次問他︰「你所失去的是什麼?」

執法者別過頭去,又把手掌插進口袋裡,就像在探尋著什麼,但她不久後便發現,那只是某個無意義的動作。他再轉過頭來的時候,她看見他的臉部深處有某種力量在竄動、積聚、漲滿,就在快要爆發的時候,而他也張開了嘴巴,正要說話,那一刻,他整個人卻突然洩盡了氣似的。「我忘了。」他乏力地說。

阿鳥無法忽略他藏在口袋裡的拳頭,像一頭不知名的獸蓄勢待發,或垂死掙扎,在那裡,她驚訝地發現他們的共通之處。那個自稱執法者,但看起來更像病人的虛弱男人走到大門時對她說︰「好好地考慮一下,是否加入我們的組織,當我再來看你的時候,給我肯定的答覆。」他鄭重地說︰「出口就在不遠處,切勿錯過機會。」然後,便像一片被秋風捲走的枯葉,轉瞬間便在走廊的拐角處隱沒。

後來,阿鳥總是沒法準確地辨認他的輪廓,只記得一頭被深棕色的大衣口袋包裹著的獸,徒勞地反抗的種種姿態。

門的把手被「閒人免進」的鐵牌阻擋,阿鳥知道,她已經走在正確的路上,只要通過門後那道幽暗而骯髒的樓梯,便會到達她和執法者約定的地點,那幢破舊樓宇的天台。

她推開鐵門,一列低矮的盆栽,從門旁沿著圍牆伸延至轉角的地方,門吱呀地在她身後關上。那天,風一直在她的耳際吹拂著,揚起了她毫無生氣的頭髮,也使井井有條地晾曬的被單,此起彼落地飄蕩,像許多不知從哪裡而來的浪。她在兩列被單之間,小心翼翼地邁開了腳步,直至在一張垂掛著的白色床墊下發現了一雙黑色的褲管和皮鞋,她朝著那方向走過去,看著自己的灰色靴子和皮鞋配搭成一幅對稱的圖案。

「來了?」床墊後傳來了聲音。

阿鳥認為,那似乎是執法者的嗓音,但並不肯定。

「在計畫正式開展之前,我希望你能確定一件事,那是計畫的關鍵。」執法者做了一個短暫的停頓,或許在清理瘀塞的喉嚨,但也有可能在索取她的注意力。

「你在尋找的人是誰,以及,你跟他的關係是什麼。」他說︰「要知道那些看起來尋常而堅固的事實,往往在深入調查之後,便變得不堪一擊。」

「我從不懷疑自己跟阿了的關係,以及她已經失蹤的事實。只是愈來愈不確定,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找到她。」床墊的另一端,執法者的語音含混不清,令阿鳥感到驚訝的是,她竟然可以做出相應的回答。

「這就是我們正在面對的難題。」執法者說,她可以從他的語氣中聽到滿溢的焦慮,於是她沿著各種散發著陽光氣味的晾曬物向前走,企圖把他的話扔到身後,但還是聽到他說︰「根據以往經驗,我們將會一次又一次忘記尋找的原因,然後再想起來。」

阿鳥卻早已做出各種設想,當他向情報人員套取資料時,會以一種怎樣的手段,以及開出哪些條件。

「買下我將要向你披露的消息吧。」她以一種歎息的語調,嘗試遊說他︰「就像以往你為了偵破那些案件,向各個可靠的來源購買的情報,唯有如此,我才有足夠的力氣把那些藏在比地下室更深處的事情挖掘出來。」她把話說完以後,便緊盯著被單下那隻黑皮鞋,可是鞋子並沒有指出任何明確的傾向。她甚至認為鞋子將一直僵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鑲嵌在水泥地上,但那雙皮鞋忽然挪動了腳步,到達那一張床單和一塊枕套之間,執法者發出了一點聲音,但他的聲線太弱,她必須把耳朵盡量貼近那兩塊布幔的縫隙。

「來,做一個暖身練習,趁一切還沒有正式開始。」執法者說︰「這對於喚起記憶,或放鬆緊繃的腦袋,都有顯著的功效。」他以肩膀掠過懸垂著的纍纍的晾曬物,阿鳥看著飛揚的布匹中有一個浮凸的部分緩緩向前蠕動,最後,那停駐在一塊紫色的窗簾上。

「這是一個湖泊。」那是執法者的聲音。「我將要把頭拋進去,你把它打撈起來,一個人便會進入你的腦海,或許除了你以外,並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很可能他就是你要尋找的失蹤者,而更可能的是,他其實什麼也不是,你只要眼睜睜地看著他經過,以及,留下來的痕跡是怎樣的形狀。」

「這是從辨認疑犯的程序衍生出來的活動嗎?」她問。

「而你並不必要告訴任何人,那人的身分。那是屬於你的祕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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