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習慣

◎周紘立

無一例外，早晚洗過臉，抹完毛巾，食指下意識地戳往山根，那兒是鼻子造山運動的起點，一個空闊的凹陷。我換過五副眼鏡，從小學到研究所，度數最終停止於七百五，不算重度，然找眼鏡有如大海摸蛤仔，尤其夢轉醒，外出的靈魂都歸體了，就是眼鏡搞失蹤，畫面柔焦不需特效。說不上討厭，卻也不喜歡，習慣就好。後來為什麼動了近視雷射手術，出於何種心情，不清楚。擺脫四眼田雞，換來整整一個月墨鏡期，陽光很亮是廢話，綠葉像LED燈泡就不正常了，熟悉的城市輪廓毛了邊，真有種末日感，一切過於清晰。親友疑惑問我日頭早早落西山，仿中式飛簷翹角的建築再也拉不長影子，屬於它存在的一天已經結束，你為什麼還戴著墨鏡呢？醫生說，術後避免煙霧繚繞的場合，我連菸都不敢在房間抽了，眼皮與眼接觸、撐張的瞬間，能聽到「趴搭」聲，困擾老師C的乾眼症找上門，時時勤滴人工淚液，深以為苦，身以為苦，突然我驚嚇地想：「完蛋了！這輩子我將是個哭不出來、沒有感情的人了！」親友都哭了，聲嘶力竭有之、含蓄默默有之。墨鏡之後的我，仍在養傷，無論遠近景物再清楚沒有了，視力一點二，遠方的火爐灰煙上天，甚至繞個圈，我都知道，只是那像幅極度曝光的夢中場景，太假了。直到剛剛，半途而廢的食指停在眼前，指紋、黑痣、咬嚙過的指甲，彷彿調度好的鏡頭，事物的邊線異常尖銳，燈光打得恰如其分。我徹底忘了戴眼鏡的感覺，原來習慣是遺忘的過度，待我努力回想，爸爸已經過世滿月，我術後的第六日走。只是現在我才逐漸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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